雲升反複琢磨著他話裏的意思,頓時心中雪亮。
潘盛棠會對何仕文下死手,必然是何觸及了潘的底線,而那底線,憑自己在雲家與在潘家這幾年的觀察,自然是那莫名其妙病死的元配潘夫人。莫非……莫非剛才潘氏父子在餐廳的一席話,竟最終決定了何仕文的去留?
雲升驚喜之餘又不免震動。眼前這淡定平靜的少年,一時表現得單純無知天真未泯,很需要別人的扶持,一時又穎慧通透,一言一行無不暗顯心機,若要想簡單地控製他,別說不容易,更是件危險的事。看著璟琛靜如春水的眼睛,雲升心想:“一個連過世的母親都會利用的人,能不危險嗎?更何況還這麼年輕!”
原以為靠潘璟琛爬到潘家總管事的位置,假以時日,即使達不到目的,也不至於一無所獲或者虧了本。但現在卻好像是自己主動跳進了一個陷阱,陷阱裏究竟布了多少機關,完全估算不到,隻能走一步算一步,大家各自獲得各自想要的東西,這大少爺要出一點岔子,隻怕頭一個陪葬的就是自己。何管家幾乎是一顆心全放在這大少爺身上,可誰知道大少爺非但不領情,反而要親手將他送上絕路。自己的才能智慧比不上何仕文百分之一,走錯了一步,何的下場,或許就是自己明天的樣子。念及此,不由得背脊發涼。
腦子裏走過這麼多心思,雲升的麵上卻是表現得甚是平靜,他覺得此時最重要的是要讓潘大少爺對自己放心,因而清了清嗓子,想說點話表一下忠心,可轉念一想,覺得最能讓他放心的舉動,可能就是少說話多做事,因而隻是嘴皮動了動,還是什麼都沒說。
璟琛低著頭,卻好似已經看到他心裏的掙紮與難堪,意味深長地笑了一笑。過了許久,方開口說:“佟春江為了救我,現在生死不明,你幫我打聽下他的情況,這兩天一直為這佟爺擔著心。我是知恩圖報的人,凡有誰幫過我,我一定會傾力報答。”
聽了這話,雲升心裏頓時舒服了不少,連忙應了。璟琛抬起頭,對他感激一笑:“謝謝。”
“不,不用。”雲升忙道,覺得他的笑容雖然溫和,卻莫名的懾人。璟琛卻忽然像個調皮的孩子一樣吐了口氣,苦著臉道:“真希望趕緊離開這裏,這段時間這麼折騰,真是累死我了。”
雲升笑道:“去了國外,您先好好遊玩一番,權當作休息吧。”
“一年半載是回不來咯,真是想起來就高興。雲大哥,家裏的一切就看你了。”
雲升誠心誠意道:“大少爺,我還是那句話,我做好我該做的事,安心等您學成歸來。”頓了頓,又補上一句,“大少爺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請說。”
“別再叫我雲大哥。叫我雲升吧。”
“好的,雲升。那現在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雲升畢恭畢敬地道:“隨您吩咐。”
“不知道莧菜出來沒有,我突然想吃了。”
“放心,您一定能吃到。”
午飯時,飯桌上果然加了一盤清炒莧菜,胭紅的湯汁冒著清香,璟琛十分滿意,知道璟暄依舊在房裏不願出來,便叫雲升單給他撥了一份,正吩咐著,雲氏進了飯廳,拉開椅子坐下,皺眉道:“不用給阿暄吃這個,紅不拉幾的,看著倒胃口。”
璟琛便笑道:“天氣熱,吃點莧菜清毒降火,對阿暄恢複會有好處。”
雲氏沒理他,卻斜瞅著雲升:“聽見沒有?雲升!”她故意把“雲”字拉長,雲升隻得恭順地將托盤中一小碟莧菜放回了桌上。璟琛也不以為意,麵色平靜地坐下,端起了飯碗,筷子正要伸向那碟莧菜,雲氏又道:“把莧菜都撤了,我看著吃不下飯。”
雲升猶豫了一下,雲氏臉一沉,見他站著不動,更是惱怒,站起來,伸手將那兩碟菜端起放在托盤上,湯汁濺出,宛如鮮紅的血。
“端走!”雲氏厲聲命令。
雲升看了眼璟琛,後者正剝了小塊魚臉肉,慢吞吞放在碗裏,渾若無事般。雲升便將大的那一碟放回了桌上,笑道:“夫人,那我先把二少爺這盤撤了。”
雲氏一耳光甩了過去:“你是哪家養的狗子?自家主人的話都不聽了?”
雲升臉色鐵青,站定了一動不動。
璟琛這時才抬頭,微笑道:“今天這莧菜真是新鮮,我很喜歡。
雲升,謝謝你,你先下去,我和母親慢慢吃。”
雲升僵著臉退下,兩個在旁邊侍候的下人見情形不好,也悄悄退了出去。雲氏轉過來怒視著璟琛,卻見璟琛笑眯眯地將一碗飯倒扣在那碟莧菜上,用勺子拌了拌,舀了一口在嘴裏細嚼慢咽。
雲氏怒極攻心,聲音都在發顫:“不要以為你弟弟現在這個樣子,你就可以高興了……”
鮮嫩枝葉在璟琛口中發出沙沙的聲音,待吃了兩口,他才慢條斯理地說:“舅舅給我介紹的翟小姐都死了,我傷心還來不及,高興什麼呢?”
雲氏臉色大變,一張臉由紅變白,頹然坐下,手捏著筷子不住顫抖。
璟琛道:“母親,瞧瞧,您都氣糊塗了。雲升是誰養的狗?他現在是在誰家?潘家呀!就連母親您,姓氏前麵不是也得加個潘字?您的話要是被父親聽到了可不太好。”
雲氏滿腔的怨氣滿腹的話被他全部堵了回去,不由得呼吸沉重,眼眶都紅了。
璟琛瞟了她一眼,淡淡道:“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事,縱然起初想得好好的,也總還是會生出無數事端,人算不如天算,一切都要順其自然。反正是意外,發生就發生了唄,不值得思慮那麼多。蕙蘭死了,我傷心一陣子也就好了,弟弟受傷了,養一段時間就沒事了。母親您焦慮什麼呢?”
雲氏嘴皮動了動,低聲道:“在你父親那兒,你可不要亂說什麼。”
“我什麼都不知道,又會說出什麼來?”璟琛小心翼翼挑出一根魚刺。
雲氏抬眼看他,示弱一般,懇切地說:“阿琛,這些年我對你怎樣,你心裏有數。我是為你弟弟難受,所以才忍不住對你發發牢騷。”
璟琛體諒地說:“我知道。越是親近的人才越不見怪。母親,以後有什麼氣盡管往我身上撒,沒事的啊。吃飯吧,菜都涼了。您要再病了,這個家就垮了。”
雲氏心裏忽上忽下,定定神,舀了半碗湯小口小口地喝,飯廳裏一時隻有碗筷輕觸的聲響。過了一會兒,她悄悄觀察璟琛,見他似乎胃口很好,嘴唇被莧菜汁染得微紅,宛如嗜了血一般,而一雙眼睛深不可測,宛如兩汪冰潭,她心中劃過一道莫名的恐懼,別過了臉,想到璟暄被送回來時那耳廓邊緣的血跡,不由得傷心無比,嚼著米飯便如嚼著石子一樣,偏偏璟琛叫來下人又盛了碗飯,還讓人把剩下的那一小碟莧菜一並端來,又拌在了飯裏。
雲氏起身,蒼白著臉一言不發地往外就走,璟琛自言自語般道:“顏色真好看,嗯,怪不得叫狀元飯,誰吃了誰就當狀元。”嗬嗬笑了兩聲,又說,“可惜阿暄不能吃。”
“砰”的一聲悶響,雲氏撞在了門框上,飯廳外小君驚呼了一聲:“哎呀夫人,疼不疼,撞著哪兒了?”
雲氏捂著額頭一聲不吭,雲升安靜地站在走廊盡頭,像個影子一般無聲無息,她把手放下,忍著痛,耐著性子朝他走過去,擠出一絲示好的笑:“臉還疼嗎?”
雲升緩緩搖搖頭。
雲氏又道:“按輩分算起來你還是我的弟弟呢,我們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更要相互幫襯著才是。一會兒你陪我出去走走,順便給你買套衣服,別生氣了啊。”語氣宛如在哄著一個孩子。
“謝謝夫人。”雲升神情極是恭敬,不過卻皺了皺眉。
“怎麼,還有什麼難處嗎?”
雲升似乎很是窘迫,低聲說:“我家西郊的農田收成不好,家裏人打算做點漁業補貼家用,我這……”
“別擔心,不就是沒有本錢嗎?”雲氏暗暗高興,能主動開口要錢的人,就是好使喚的人,剛才一時衝動拿人撒氣實在也不應該,籠絡好自家的狗沒有錯,該給點骨頭就不能吝嗇。
“缺多少錢?”她大方地問。
“左鄰右舍借了些,我也湊了點,還差三百塊大洋。”
“我給你五百。”
“多了多了,夫人,用不了那麼多。”
“跟我還客氣?”雲氏和婉一笑,安慰般在他肩上拍了拍,轉身上樓去了。
雲升看著她的背影,嘴角露出鄙夷的冷笑,輕聲道:“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