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陰暗逼仄的屋子裏浮動著黴菌的腥味,黑色的鐵窗被梅雨和風霜常年侵蝕,生成斑駁鏽塊附著在窗欄上,風刮過,一些零散碎片便被吹落,堆積於灰色肮髒的窄小窗台。這是朝北的暗室,潮濕的寒氣很輕易就會滲透到骨頭裏,何仕文緊了緊衣領,將背脊靠在冰冷堅硬的椅背上,頭懶懶仰著,看著蛛絲密布的天花板,原本瘦削的臉頰此刻顯得有些浮腫,一雙眼睛似黑暗洞穴裏的獸,顯露出與疲憊的臉色不相符合的亢奮。
他完全知曉自己正在等待什麼,他做足了充分的心理準備,早在許久之前他就料到會有今天,無非是個時間早晚的問題。
他取出懷表,銀鏈發出輕響,冰冷的手指輕輕一按,表蓋哢噠一聲彈開,他用指甲在表蓋邊緣縫隙輕輕一挑,分出一個夾層,凹麵嵌著一張照片。
他怔怔地看著照片中的華貴少女,看她柔順的衣履,漆黑的鬢發,清無點塵的眸子,還有那嘴角的笑。
神思悠悠,仿佛雲煙重聚,他憶得第一次見到她,她認錯了人,得知他真實身份後羞澀地躲到朱漆廊柱之後,在仆人與他交談時,她好奇地探出頭,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帶著笑意。他怎能忘記那張秀美的臉,像河畔初綻的水仙,霞光霧氣中,柔潤的輪廓是春水的波形……可眨眼間就是疾風勁雨,暴風雨來得太快,那朵美麗的花剛被摘下,枝葉上還留有鮮活跳動的五色虹彩,轉瞬就被烏雲吞噬。
“榮小姐!”他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憐憫中隱現無法掩藏的貪婪,他將火熱的手搭上她纖細如竹的腰身。
“隻有你……”她凝視著他,淒然一笑,“隻有你還記得我姓榮。
何管事,榮家早敗了,我不是榮家的人了,我配不上榮家的姓。我的父母下落不明,兄長橫死西疆,我唯一的外甥得了肺癆卻沒錢醫治,何管事,你還記得嗎,他的藥錢還是你借給我的呢。謝謝你,謝謝你。”
她向他深深鞠躬,卻似借力撲到他懷中,他如遭電擊,懷裏那溫軟的身體讓他幾乎懷疑不是真的。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我對這個家早就沒有用了。”她將他的手放在自己珠淚斑斑的麵頰,“除了我的孩子,我什麼都沒有了,潘家沒人看得起我。”
“不,不是這樣的。你在我心裏是最好的。我……我……”他幾乎哽咽,急切地要表白心聲。
她卻打斷了他:“我不過隻是一枚棋子。”她冷冷一笑,“剛來廣州的時候,我還是個小姑娘,哥哥們常帶我在荔灣玩耍,有一個賣艇仔粥的姐姐長得黑黑的,很漂亮,她煮的粥又香又美,我喜歡吃她煮的粥,油條浸在白粥裏,一咬下去,輕輕脆響,好聽極了!有一年夏天不知道為什麼,我再也沒有看到那個姐姐,後來聽哥哥們聊天,說那姐姐在一條花船裏做生意,我說要去找她,哥哥們卻厲聲責罵我,罵我不該有這樣的念頭。我還不知道花船是什麼地方呢,直到自己終於有一天進去。什麼金飾翠翹明珠髻,什麼重樓密室藍象床,台基,花船,轉子房,從北到南,不過換了個稱呼,和妓院有什麼區別?不就是你們男人做生意玩弄女人的地方?我隻是一個妓女而已,我的丈夫把我賣了,就為了錢!我恨啊!”她扶著他的肩膀,嚶嚶哭泣。
“別傷心,有我在,我會好好對你。”他鼓起勇氣,用嘴唇輕輕碰了碰她絲綢般柔滑的臉龐。
“我的孩子是無辜的,”她抬眸看他,“何管事,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答應我,替我好好保護璟琛。請你答應我。”
“我答應。”他抑製不住胸中澎湃的情感,將她緊緊箍住,欲望坍塌的聲響隻有他自己能聽到,禁忌被打破,多年的堅持不堪一擊,他沉浸在一個自己盼望已久的幻夢之中,以至於他甚至將之後在屋外遇到的那個孩子眼中的仇恨完全忽略,他甚至假想她成了他的妻子,而那個孩子,就是自己心愛的兒子。
她走得太早。
他將對她所有的依戀全放在了那個孩子身上。他替那個孩子掩藏著不為人知的身世,他也利用這個孩子在潘家微妙的身份為自己尋斂一筆又一筆財富。一切都以這個孩子的名義,一切都以愛的名義,一切都不過是為了齷齪的私心。
可潘盛棠是什麼人?
相處幾十年了,難道自己會不知曉他的為人麼?
一個舍得把心愛的妻子拱手送給敵人的人,不厭其煩地參與著商場醜陋的遊戲,卑微時渾身媚骨,得意時心狠手辣。無辜的潘夫人,那位千嬌百媚養尊處優的官家小姐,就是在他的設計中,親眼見到暴徒打碎了她情夫鄭庭官的頭顱。
而到最後,連她,潘盛棠也沒有放過。
何仕文看著照片,牙齒咬得嘎嘎作響,手中骨節突起,多年委曲求全形成的怨毒在心中如赤炎燒灼,時至今日,他頑固地抱著一個念頭,保住那個孩子,就是保住自己,保住了餘生的富貴安穩。
鐵門吱呀一聲響,一個人走了進來,一直走到燈下,離他坐的地方兩步遠。
何仕文合上懷表,直視前方。
潘盛棠穿著黑色的洋服,衣冠楚楚,慘白的燈光映著他淩厲的眼神和微現的倦容。這也曾是個秀拔的人物,可惜了,涼薄與冷酷讓一顆心擰巴糾結,難免影響形容,他已有老態,無情的歲月刻意打上了印記。
“丞舟,”依舊是往日的稱呼,聽起來倒是親切溫和,潘並未坐下,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我知道,是你找人燒了我家老宅子,演了一場移花接木的好戲。我也知道,你和洪泉根的人有接觸,提早就知道他們的計劃。我還知道,參與這場綁架的人,不止你,還有秀成,你們倆各懷鬼胎,誰都沒撈到好處。”
“不,”何仕文不屑地揚了揚眉毛,“大少爺分毫未損,二少爺少了隻耳朵。而您……少了五十萬現銀。”
盛棠習慣性地用手指按了按眉骨,就像沒聽到何仕文的話一般,接著說了下去:“你這些年做的事我很清楚。你和我很像,愛錢如命。你在漢口、武昌、安陽、隨州、萬州開的洋棧、綢莊,你擁有的地產,還有你知道普惠每周六查點一次賬目,就買通銀庫的經理,讓他幫你盜用庫銀做行市、放貸、開錢莊,這些我都知道。”
盛棠帶著嘲諷的笑意瞥了何仕文一眼,旋即低頭理了理衣服:“我還很清楚,你讓你兄弟在道勝銀行當買辦,你給他投了不少錢,但你們兄弟倆都被一個叫康李斯的美國領事騙了,他那個什麼瑞豐洋行倉庫,根本就是個空倉,簽了無數空頭棧單,專門騙銀行的透支,你們呢,不多不少,被騙了三十萬,對吧?”
“你要掙錢,我從未攔著你。你挪用庫銀,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你……”潘盛棠指著何仕文頹敗的臉,“你越過了一隻狗該遵循的底線。”
“你是指敏萱麼?”何仕文傲然地笑了,“你是說在你遺棄她的時候,我這隻狗代替你為她盡到了做丈夫的責任麼?”
這句話一說完,彼此都清楚,這算是徹底撕破臉了,執矛相向,每一個動作都要刺中對方要害。
潘盛棠雙目血紅,彎下身子,將胳膊支在桌上,何仕文以為他會攻擊自己,可他沒有,他臉上笑容都沒帶減的,語聲更是溫和:“丞舟啊,你說你都這個歲數了,怎麼還這麼頭腦簡單。你好意思提她?
你知不知道,你親手殺了你和她的孩子?”
何仕文的臉上漸漸籠罩一層寒意。
潘盛棠欣然道:“你以為她喝了藥,打掉的是鄭庭官的孩子?你錯了。那段時間她根本沒有和鄭接觸過,是我讓大夫故意說錯日子,她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我一清二楚。她跟我演戲,你也跟我演戲,我當然也隻好陪著你們演戲了。不過這場戲,隻有我自己看得最過癮。
哈哈,哈哈。我都能想象你喂她喝藥時的表情。”
“你……”何仕文猛地揪住盛棠的衣領,嘶吼道,“你這個畜生!你殺了她,你殺了她!”
“背叛我的人就該有這樣的下場!”
“她沒有背叛你,她從來沒有。是你把她親手賣給了鄭庭官!”
“我賣她的身,沒有賣她的心!”
“畜生!瘋子!”
“畜生?”盛棠攥住何仕文按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笑道,“我們彼此彼此。何仕文,我本來想饒了你,但你太不懂分寸了。我不會殺你,我要讓你一無所有,眾叛親離,比你當初跟我的時候更窮更賤。”
“我殺了你!”何仕文怒吼一聲,用力掐住潘盛棠的脖子,可很快就有人衝進屋子將他們分開,雨點般的拳頭重擊在他身上,他被一腳踹倒,頭撞在堅硬的桌角,鮮血湧了出來,失去意識前兀自慶幸地想:隻要璟琛在,隻要阿琛還在,我不會被打垮的。阿琛會找我,我和他這麼多年情分,我待他像親生兒子一樣,他會來找我,救我……他帶著這樣的希望,從此生活在絕望的等待中。
他再也沒有見到“他的”阿琛。
〔四〕
“怎麼這麼久?”孟子昭皺著眉做出不滿的神情,“我可不喜歡這樣等人。”
璟寧沒說話,將手絹平攤到操場邊的石階上墊著坐下,把腦袋埋在膝上。
“你怎麼又哭?”他無可奈何地說,“我可沒惹你啊。等了你這麼久,一直在這太陽下曬著,不過就抱怨一句,我……”
“住嘴,我沒哭。”她甕聲甕氣地道。
他登時住口,隻哼了一聲,扁了扁嘴,卻又忍不住擔心地看了看她。
他們原本約好在高年級的經濟課上見,這是學校男生和女生唯一可以一起參與的活動。所謂經濟課,一半時間是老師為學生講授一些最簡單的商業知識,另一半讓學生用來實踐,地點在操場,可以進行一些以物換物、展示設計與發明、談判的活動。在潘家給她過生日時,孟子昭悄悄告訴過璟寧:“禮拜五上午我們最後一節課是經濟課,你下課後早些過來,我有好東西送給你玩,一定要來啊。”
璟寧知道自己去晚了,小集市已經散場,操場上隻剩下十餘個學生,有的正在搬挪一些小盆栽,有的在收拾鋪在石階上的報紙,她原本帶了一些小玩意兒來交換,可她去晚了。
因為在法語課上她和方琪琪說話,被老師罰了站,老師認定她的聲音比方琪琪聲音大,於是隻罰了她一個人。璟寧百般委屈,站在教室的角落裏朝著所有的同學大哭,同學們笑她,可她不管那麼多,她要把自己心裏所有的不愉快全宣泄出來,她想起了受傷的二哥哥以及自己故意得罪了的大哥哥,便更難過了,簡直哭成了一個小淚人兒,老師覺得很難堪,命令她回座位坐下,可她偏不,她倔強地站著,一直哭到了下課。
老師是個法國女人,學生們都叫她“烏小姐”,其實烏小姐是個很慈祥的人,隻是在課堂上很嚴厲罷了,她非常喜愛璟寧,因為這個女孩彈得一手好鋼琴,法語課的成績又很優異,可越這樣越要嚴格要求。她沒料想到自己一番苦心換來這個女孩如此過激的反應。
方琪琪悄悄告訴烏小姐:“她心裏很難過,因為她家裏發生了不幸的事。”可她也並不清楚內情,隻說璟寧的哥哥出了意外受了傷,更在烏小姐震驚詢問的時候誇大了一下,“她的哥哥快要死了,唉,真是太不幸了!可憐的璟寧!”
烏小姐心裏頓時被憐愛充滿,她走到哭泣的小女孩麵前,為她拭去淚水,擁抱著她柔聲安慰,還攙著她的手帶她去了辦公室,給她倒了一杯水。
“我會為你的哥哥祈禱。”烏小姐溫柔地看著她,“上帝會幫助你們一家渡過難關。”
“謝謝您!”璟寧仰望著烏小姐閃閃的眼睛,心中漸漸有了一些希望,“我能和您一起祈禱嗎?”
“可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