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流光02(2 / 3)

烏小姐攜著她的手,走到耶穌的畫像之前,輕聲說:“來,把你希望實現的美好的事告訴上帝吧。”

璟寧閉上眼睛,她想虔誠禱告,卻思緒如麻。

“你信上帝嗎?”她抬起頭,問身邊的男孩。

孟子昭猶豫了一下:“信……吧。”

“你也不是教徒?”

孟子昭搖搖頭。

他們都在教會學校上學,但卻並不是基督徒。璟寧想自己適才的祈禱多半是不靈的,不由鬱鬱。

“喂,”他用腳尖輕輕觸了觸她的鞋子,“你怎麼不問我要給你什麼好東西?”

“什麼好東西?”她應付一般。

子昭的臉微微一紅。其實他做了一艘小木船,船尾鏤空,用牛皮筋將木製螺旋槳綁在鏤空處,隻要輕輕一鬆皮筋,旋槳轉動,船便會在水裏行進,完全不用熱力推動。但這畢竟是毫無技術含量的東西,在課上展示的時候,螺旋槳尚未固定好牛皮筋便斷了。

他怎麼能將這東西送給這位挑剔的女孩呢?所以他在小集市上用這木船換了他認為更好的東西。

璟寧早聽到微弱的“噗噗”聲,孟子昭將一個小竹簍推到她身邊,她低下頭打開,眼睛一亮,嘴角露出微笑。

“呀!”

裏麵是四隻毛茸茸的小鴨子,正用扁扁的小嘴啄著竹簍,黑黑的眼珠像小豆子一樣,可絨毛卻被染成了紅色和綠色,像鸚鵡一般滑稽可愛。

“花鴨子?”

孟子昭撲哧一笑:“呸。這是大雁,會飛的!”

璟寧白了他一眼,蹲下身子,輕輕捉起一隻放在手心,過了一會兒抬起頭,眼中滿是譏嘲:“說你是笨蛋你還不服氣。染的!這就是最普通的鴨子。還有,你見過大雁?大雁是花的嗎?”

“染的?”孟子昭將小鴨接過去,認認真真看了許久,心裏連連暗罵,表情卻十分鎮定,“咳咳,好吧,算你聰明,我騙不了你。其實這是一種比較特別的鴨子,長大以後會比別的鴨子更……”

“鴨子再特別也隻是鴨子。”她打斷他,學校午餐的鍾聲響起,她站起身來,“你真無聊。”

“不要?”他捧著小鴨,明亮的大眼睛看著她。

“不要!我二哥養著兩隻鬥雞,比鴨子好玩。”說到璟暄,她的心一揪。

子昭嘴一咧,露出潔白的牙齒和隱隱的酒窩,他用手指輕輕摸了摸小鴨子的腦袋,得意洋洋:“把鴨子和雞扔到長江裏,看誰更厲害?鬥雞有什麼好玩?比得上遊泳健將?”

璟寧一呆,猛地哈哈大笑:“孟子昭,你就這點出息!”

“我們一人兩隻,以後比賽誰的鴨子遊得快。要不你跟我一起養?”

“呸,不養。誰養鴨子!”

“那養別的?”他改口倒很快。

璟寧轉身就走。

“喂,養什麼你做主還不行?”他在後麵笑著大喊,“我家說要給我們倆定娃娃親!改天我上你家求親去!”

“去你的!”

“那我真去了啊!哈哈,哈哈!”

璟寧咬牙回頭,狠狠瞪著他,男孩提著竹簍笑得前仰後合:“反正你的光屁股我也看過了。”

璟寧跺腳道:“臭流氓!我叫我大哥哥打斷你的腿!”

“他才顧不上你呢!他代表你爸爸去了普惠洋行的買辦大會,人人都說以後他就是總買辦的接班人了,哪兒有時間管你?”

“你怎麼知道?”

“報紙上看的!上麵還說你大哥下個月就要去英國,我等他走了再上你家去。哈哈哈!喔喔!”

“你敢?!”

子昭上前幾步,放低了聲音:“你知不知道,聽說怡和洋行的船停運了,你家的貨都是讓他們運的,現在隻得求著我們家幫忙呢。我媽媽說了,兩家成為一家,生意上好有個照應。等我們定了親,你就退學,年紀小沒關係,先在我家當一段時間童養媳,然後就給我當老婆生小伢。”

他搖頭晃腦,信口開河隻管胡掰,不知道為什麼,隻要一看見璟寧氣急敗壞,他就覺得說不出的開心。可在他的內心深處,竟希望她能和自己一樣開心,這讓他自己也不理解,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腦子可能真有問題。

璟寧果然氣壞了,將他猛地用力往後一推,叫道:“孟子昭,你去死!”

他們本來就走在狹窄的石階上,子昭身子一斜,如果扔了竹簍可能更容易掌握平衡,但竹簍中全是柔弱的小動物,他下意識地將它收往懷中,身體吃力不穩,咕咚咕咚滾下了半米高的石階,直滾到操場草地上。

璟寧嚇得臉都白了,衝上去蹲在他身旁:“你,你……”

男孩一動不動俯在地上。

“哎喲!痛死老子了!”他抽搐了一下。

璟寧聲音發顫:“對不起,我沒有想讓你摔倒。”

“臭小妞,把我翻過來。”

璟寧扶著他的肩膀將他小心翻來仰著,一看更是嚇得夠嗆,隻見他鼻血長流,額頭蹭破了皮,白嫩的臉蛋上青一塊紫一塊。

他兀自哼哼唧唧:“嘿嘿嘿……謀殺親夫!”

“還要說這種壞話!”璟寧的眼淚在眼眶轉來轉去,卻又不敢離開,掏出手帕給他擦鼻血。不遠處有幾個學生聽到動靜,往這邊看過來,璟寧忙向他們招手求助,大喊:“有同學受傷了!”那幾個學生急忙跑過來。

“喂!”子昭扯了扯她的衣襟,眼睛骨碌碌轉了轉,“答應我一件事,我就不告訴老師是你推的我。”

“我不當你那什麼!”璟寧哽咽道。

“那件事以後再說。”他想笑,剛一動嘴角就痛得眉頭一縮,他用下巴示意她看他懷中的竹簍,“幫我照顧好這四隻小鴨,今天的事就不跟你計較。”

“我喜歡小雞,不喜歡小鴨!”她隻得伸手將竹簍提起,但還是忍不住表達自己的不情願。

子昭吹了吹嘴上的一綹草皮,翻個白眼:“行了,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在我們這裏,地上跑的比不了水上遊的!你可是在漢口!”

歡迎來到漢口。

你盡可以站到最高處俯瞰它,欣賞它的豐饒和繁忙。

十裏風飄九國旗。城市冷靜矗立,投下巨大的陰影,不動聲色地吞吸著凡塵的欲望,每一次咀嚼都發出沉悶的聲音。貨輪滿載著煙草、絲綢、食鹽、糖、瓷器,江水浩蕩東流,航線如蛛網密布天際之下,又似一場蕩滌財富的棋局。

1925年夏天的漢口是一個巨大的熔爐,焦灼與緊張正在加溫。因上海一位叫顧正紅的工人的死亡引發的蝴蝶效應,正在這裏蔓延。示威遊行不斷,市麵上除了抵製英貨,也掀起了拒絕使用外鈔的運動,彙豐、麥加利、花旗等銀行都麵臨著擠兌風潮,而與它們密切相關的各個洋行,也同時麵臨著現洋緊缺的困境。

位於租界最繁華地段的英資普惠洋行,就是在這段時間發生了一些事。所有人都認為這些事對於總買辦潘盛棠來說,相當麻煩。

潘家二少爺被綁架的消息終於在事件結束兩周後被小報記者捅了出來,成了街頭巷尾熱議的八卦。傳聞潘盛棠為自己和家人請了牛高馬大的羅宋保鏢,走哪兒跟哪兒,公館外頭竟架起了機槍,無關人等根本無法靠近。傳得更盛的,是這個綁架案消耗了潘家巨額的財富,直接撼動了潘盛棠在英資普惠洋行的地位。總董埃德蒙從上海總行趕回漢口,其餘四個重量級的買辦也紛紛從各地聚集到漢口,有知情人推斷,潘盛棠在漢口分行總辦的位置即將易手他人。

“花掉的錢每一分每一厘都是我自己的,潘家從來沒有動用過洋行一分錢。即便我知道如果開口,洋行必然會全力支持,但我沒有。

我懂得分寸,也守著本分。”潘盛棠凝視著站在窗前的那位身材高大的英國老人。

“對於你處事的方法,有些地方我並不太讚同。”總董埃德蒙看著窗外,他的中國話說得很好,略有一些上海口音,“打個比方。我曾經在湖南待過一段時間,廚師是個湖南老人,手藝很好,我喜歡吃他蒸的臘肉。有一次我去廚房向他表示感謝,見他從蒸臘肉的蒸籠裏正取出一碗還在冒著熱氣的油,聞著非常香,但看起來,”埃德蒙搖搖頭,做出十分厭惡的表情,“很髒,髒極了。我問這油是用來做什麼的?他說這就是蒸臘肉的油,倒了可惜,打算用它炒菜吃。這當然是因為節省。”

英國人轉過身,走到盛棠對麵的沙發坐下:“你給我吃最好的臘肉,你自己也是一個吃得起臘肉的人,但你卻將臘肉的髒油給你的那些弟兄炒菜吃。這樣好麼?中國人總是講和氣生財,洋行是一個大家庭,所謂養家不治氣,連我這個外國人都明白,你會不明白?”

盛棠目光炯炯:“和你們洋人打交道與和中國人打交道,是完全不一樣的兩件事。”

“那就是說,你不會背叛洋行,但你會背叛你的中國同胞。”

盛棠搖頭:“不,不能叫背叛。我忠誠於洋行,是因為我相信契約和規則,洋行是篤信並奉行契約與規則的。而我們中國人之間,契約和規則是十分隨性的東西,說沒就沒,我不會在上麵投入百分之百的信任。別人也一樣。”

埃德蒙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頭。

盛棠將手中一份印著金色花紋的紙冊遞給埃德蒙:“這是為埃德蒙先生的七十壽辰準備的禮物。”

“玄狐皮十張,牙雕筆筒一個,明宣德花瓶一對……”埃德蒙平靜的目光一一掃了下去,想來這些年他從潘盛棠手中得到的貴重禮物不少,早已見慣不驚。各項禮品的名字後麵附有簡介和圖樣,待看到“紫檀點翠百寶花鳥十二麵屏風”時,埃德蒙眼睛一亮,露出極為複雜的光芒:“這是……這是……”

“不錯,這正是十多年前被當時盛昌洋行拍走的屏風。早在今年年初,我就在琢磨您七十大壽如何慶賀,該備些什麼禮物,忽然回想起當年您在拍賣會上錯失這個屏風時遺憾的表情。正好手頭不緊,又變賣了一塊小地皮,好說歹說,終於從盛昌洋行買了來。一來呢,是為您祝壽,二來,也用這筆錢代我自己還盛昌一個人情。可以說是兼美之雅事了。”

埃德蒙隻深深看他一眼:“還盛昌的人情?”

“按照合約,我原本是可以兼做其他洋行買辦的,盛昌洋行就向我發出了邀請。但因為我家裏最近出的事,我已沒有財力再拿出保金交給盛昌了,心有餘力不足,自忖也沒能力再去當他們的總辦。不過,好歹也是有百年曆史的老洋行,生意不在人情在嘛。”盛棠一笑,“屏風的定金之前就付了一半,上個月已經錢貨交割完畢。您的生日晚宴,就是這扇屏風亮相的時候。”

受五卅事件的影響,英資洋行被波及不淺,正是最頭痛的時候,盛昌是美商的洋行,潘盛棠若答應兼任其買辦,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通常來講,要擔任一家洋行的買辦,需要交納巨額的保證金,以潘盛棠的人脈和財力,難道真找不到人來作保,真籌不出保金?他婉拒盛昌的邀請,無疑也是向普惠洋行表明自己忠誠的態度,人情到底是做給誰看的,埃德蒙豈能不知。

潘盛棠看著窗外道:“每年從漢口流入流出的銀子有多少?一億三千萬兩。法國人,美國人,日本人,還有你們英國人,和我們這些中國的南方人,都奔著這一億三千萬來了這兒。就在這條街上,多少家洋行?不止三百家。豬鬃、羊毛、絲綢、大豆……是通過我們的手,流通到了世界各地。誰都知道普惠洋行今天能在這裏占有一席之地意味著什麼,誰都清楚身為普惠洋行的總買辦要承受多少風險和壓力。我的能力與忠誠,埃德蒙先生應該比誰都清楚。隻要我還在這個位置,罷市為洋行帶來的損失一定會降到最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