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間,自己並不堅決的拒絕,對徐德英惡作劇的挑逗,這些原本出於少女的虛榮心機的事情,此刻令璟寧後悔至極。眼見避無可避,她飛快地將手從子昭手臂上拿開,再往旁邊略讓開一步,子昭的臉不免沉了一沉。然而德英並沒看到他們,似想起了什麼事,低下頭探手在皮包裏翻了翻,轉身往回走了。
“徐燙飯,敢裝沒看見我們!”子昭道,“我喊他過來。”
璟寧拽他的袖子:“別,別讓他看到我們。”
“見不得人嗎?我們的事你打算瞞著徐燙飯?還是你跟他也有過什麼約定?”子昭氣呼呼地道。
聽他的語氣,倒似在疑心自己什麼,璟寧不由道:“我跟他能有什麼約定?我都當著那麼多人說出對你死心塌地的話來,你還說這些討嫌話做什麼?另外,我從小就不喜歡你這種飛揚跋扈的脾氣,你什麼時候才能懂得尊重人?徐燙飯,這話有多難聽你知道嗎?”
子昭一開始聽她說對他死心塌地,心還軟了一軟,但到後頭就變成了數落,不禁硬著嗓子道:“我跋扈,又比不得別人忠厚,你還對我死心塌地,可見你是犯了傻。”
璟寧萬料不到這人竟回她這麼一句,頓時氣結無語。
子昭拉她的手,笑道:“反正你是我的,戒指都訂好了,你還敢怎麼著?”
璟寧冷冷道:“我告訴你,我是我自己的,普天之下沒誰有資格當我的主人。”說完奔到街邊攔黃包車。
子昭追過去拉她,被她用力一甩手,氣得眼睛瞪得老大:“還跟我強,你以後是我老婆,難道我沒說對嗎?我不想當你的主人,我隻是想當你的丈夫,這有什麼錯嗎?”
“混蛋,放開!”
“你再亂動我就撕你衣服,把你扒得精光,反正我們倆吵起來總會撕破臉,我是不想要臉了。”
她喘著粗氣定定站了一會兒,眼圈兒紅了。
她一哭他必然丟盔卸甲:“我道歉,好了吧?”
她跺足哭道:“你這混球,若今後嫁了你還這麼氣我,這輩子又有什麼想頭?索性大家早點一拍兩散得了。”
“我不氣你了,我發誓。我不要和你散。”
“發誓管什麼用?都是口頭上騙人。你數數自己都發了多少誓啦!”
“你也愛騙人啊,說殺了我送你的鴨子,結果它們都好好在你家花園裏。”
她抹了抹淚:“我這就回家殺了它們去。”
他賠笑道:“你還是殺了我吧,因為殺了那四隻鴨子,你肯定會傷心,殺死了我,你就不傷心了。”
她忽然笑了笑:“那還不如殺了我自己,就再也不會傷心了。”
他的心轟一下就融了,將她擁進懷裏,下巴抵在她頭頂蹭了蹭:“我錯了,真的錯了。千萬別這麼說。沒了你我會活不下去的。我不喜歡徐德英是因為你從小就護著他,我嫉妒所以才說了混賬話。我沒不尊重他,其實我早就跟他和好了的,不信你問他去。”
真像個頑劣淘氣的孩子,她雖未抬頭,也感覺到行人投過來的眼色,江漢路上遍布洋行,估計等不了一會兒又會碰到熟人,想來想去,實在不願再跟他在此地糾纏,又經不住他百般求饒,隻得道:“好,我不生氣了。你放開我。”
“不放!”
“我讓你牽著我的手,但請不要這樣抱著好不好?這麼多人看,羞不羞。”
子昭聽話地放開她,攥著她的手,飛快地在她指尖啄了一下。
興記新市場是他回國後和她重逢的地方,此刻再去,兩人的關係已經發生了變化,他點了和上次一樣的咖啡和點心,璟寧見他還記得,也就消了氣。年輕情侶間的矛盾,總是來得快也去得快,兩人目光相觸,依舊是掩不住的溫馨。子昭拿小勺挖她碟子裏的蛋糕,她便要將他的碟子端到自己這邊,卻被他摁著手:“吃一小口罷了,這世上哪有這麼小氣的老婆。”
“那你給我吃一口你的……”甫一出口,不由得滿麵通紅,輕輕“呸”了一聲,手卻任由他握著。這時侍者捧著一束白玫瑰過來,禮貌地一欠身:“請問是潘璟寧小姐嗎?”子昭代她答道:“她是。你有什麼事?”掃了一眼侍者手中的玫瑰。
璟寧笑盈盈地瞅著子昭,心想:裝吧,明明是你訂的花,還不敢承認。
那侍者將花束放到桌上,微笑道:“這是徐德英先生送給潘小姐的玫瑰。徐先生吩咐,隻要潘小姐來到我們餐廳,我們便將花送給潘小姐。”
子昭笑道:“他怎麼知道我的未婚妻潘小姐今天會來?”
侍者有點尷尬,但還是回道:“徐先生說潘小姐愛到我們餐廳喝下午茶,讓我們每天都提前準備好一束玫瑰,顏色得時時換一換。他又詳細說了潘小姐的容貌,加上這裏的服務人員大多也見過潘小姐,都有印象,我剛才是不太確定,所以才問了一聲。”說著輕輕一禮,退了下去。
子昭支著下巴,看著璟寧不說話。
璟寧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毅然道:“我這兩天就跟他說清楚。”
子昭這才道:“今天這束花好漂亮。”
璟寧白了他一眼。
次日,他們一同請平日裏玩得好的朋友在璿宮飯店吃了頓飯,宣布了二人即將訂婚的消息。
這些年輕人其實大都到了婚齡,就連方琪琪與劉程遠也都是有婚約定下的,隻不過家裏疼愛嬌女,她們又貪玩愛自由,因而婚期一拖再拖,但總歸是遲早的事。子昭和璟寧這對小冤家今天會有這樣的結果,沒有任何人表示驚訝,包括德英,他第一個舉起酒杯誠懇地表示祝賀。
子昭道:“希望早日也聽到德英兄的喜訊。”
德英喝完杯裏的酒,嗆得咳嗽起來,連連說抱歉,璟寧給他倒了杯茶,放到他身前,柔聲說:“漱漱口。”
德英點了點頭,從頭至尾,他沒有直視過她。
琪琪感歎道:“我媽常對我說,婚姻是人生的分界線,是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的,你們馬上就要體驗了。”
程遠笑道:“你們從小就吵來吵去,還打架,如今也算應了‘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句話,等真正成了兩口子,回想起以前的情形,也是頂有情趣的一件樂事。”
眾人十分感慨,一頓飯吃下來,好幾個男生都喝醉了。德英不過淺嚐輒止,即便難過到極限,他亦有一分自製力。酒席撤下,上了茶點和水果,包間裏有軟座長椅,喝醉的倒在上頭睡覺的睡覺,有的則說著醉話互相揭短,女孩子們坐在桌前打牌,聊著訂婚宴上該穿什麼衣服,談笑間璟寧忍不住看了德英一兩眼,他臉色蒼白,帶著和善的微笑,和子昭研究著一個銀煙盒,璟寧突起一種怪異的感覺,覺得德英這種表情似曾相識,究竟是和誰相像呢?一時又想不出來,隻是越看越讓人不安。
外麵的天忽然就黑沉了下來,有滃然雨氣湧來,因怕趕上暴雨,大家相扶離席,子昭送幾個女孩回家,德英則負責送那幾個醺醺然的男同學。到後院停車場,見子昭帶著幾個女孩走向他那輛髒兮兮的舊車,德英便說了句:“子昭兄也不給寧寧弄一輛好點的座駕。”
子昭笑道:“她才不在乎這些呢。”
德英當即緘口。
半個多小時後果真下起了雨,豆大的雨點轟轟隆隆澆下,路麵積水深處達一尺深,德英的車在距家不到百米之處熄了火,索性便把車停在那裏,淋著雨慢吞吞回了家,卻見院子裏停著那輛聞名漢口的勞斯萊斯。德英抬手擦了擦臉上濕漉漉的雨水,走進門廳,聞到一股雪茄味,仆婦周媽見他進來,心疼道:“少爺怎麼淋成了這樣,趕緊回屋洗個澡換身衣服,生病了可不好。”
“是小潘先生來了吧。”德英輕聲道。
周媽做出神秘兮兮的樣子:“老潘先生也在,和老爺談著事呢。”
德英點點頭,回房間洗了個澡,人清爽了不少,好像連帶著煩悶也消了一些。看了看表,又走到窗前瞟了一眼,雨沒有停,那輛車也還停在院子裏。德英坐到床邊,拿起床頭櫃上的電話,思忖片刻,毅然撥下了那幾個熟悉無比的號碼。
接電話的是那個叫雲升的年輕管家,德英禮貌地問潘小姐是否已安全回家,對方禮貌地回應:“請徐先生稍等,我去叫小姐過來。”
他安靜地等,聽到聽筒裏傳來輕盈的腳步聲,心克製不住地收緊。
“德英。”是她清柔甜美的聲音。
“寧寧。”他輕喚她的名字,喉嚨一陣酸楚,本以為自己會哭出來,但他沒有,他還算冷靜,“寧寧。”
“你的聲音怎麼了?”
“車熄火了,剛才走回家淋了一點雨。”
“著涼了吧?你要多喝水,注意休息。”
“我憋著一肚子的話想跟你說,但今天我沒能說出口。我很難受,你應該知道是為什麼。”他終於有些哽咽,牙關打戰,身上一陣冷一陣熱。
璟寧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焦急:“別這樣,我們還是好朋友。”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子昭勝我百倍。但是寧寧,我會為了你付出一切的,隻要你願意跟我在一起。我可以等你,你就給我一句話,不管你嫁給子昭也好,還是嫁給別人也好,我永遠都等你。”
“德英,你是很好的人,隻是我們沒有緣分。以後你一定會碰到比我好的姑娘。”她的聲音很小,好像很怕被別人聽到似的。
德英猜到可能子昭也在她家,於是清了清嗓子,盡量平靜地說:“對不起,我今天腦子裏有點亂,說話語無倫次。寧寧,過兩天我想請你吃個飯,和你單獨聊聊,可以嗎?”
她顯然很猶豫,有人在催她,懶洋洋不耐煩的腔調像極了孟子昭的聲音,也許是不想再跟他磨蹭,璟寧答應了。
德英道:“那我定好了時間地點提前告訴你。”
她再次強調:“德英,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你不開心我也會不開心。”
“我明白。”
掛了電話,他下樓,刻意經過客廳,被他父親徐祝齡叫了進去,普惠洋行最重要的兩個人物也坐在裏頭,麵帶微笑看著他。德英上前見禮,敏銳地捕捉到了銀川眼中投來的同情之色,一時心裏五味雜陳。
徐祝齡示意他坐下,對盛棠和銀川笑道:“犬子資質駑鈍,硬著頭皮去了洋行工作,說不想走仕途,免得被人說他靠的是父親的裙帶關係,結果呢,”他轉頭不滿地瞅著兒子,“你在盛昌有多長時間了?”
德英恭敬地回答:“快兩年了。”
徐祝齡嘖嘖感歎:“瞧瞧,人家小潘先生在洋行才三年多就當了副總辦,你到現在還是個見習生吧?”
德英滿麵慚色。
銀川忙道:“徐市長切莫苛責令公子,我因為在倫敦讀書的時候便去那邊的總部實習,見習時間也超過了兩年,盛昌洋行和普惠洋行多有交易,偶爾也會和令公子在生意上有所接洽,令公子穩重踏實,做事認真精細,令人印象深刻。”
盛棠笑道:“現在洋行裏的華經理a是一代不如一代,越來越浮躁,年輕一輩裏,缺的就是徐公子這樣務實勤奮的人才。盛昌洋行的華賬房b是以寧波幫為主的,那些人聰明能幹,但有個毛病:喜歡搞小團體排擠寧波以外的人,在晉升上對他們也多有壓製,徐公子老實本分,受委屈是正常的。”
徐祝齡歎了口氣。
銀川微笑道:“吃虧是福,隻要緊咬目標不放棄,總會有成功的一天。”
a 買辦從職業性質來講,類似於現在所稱的職業經理人,這個職業在當時的中國並不太光彩,如同之前孟道群曾脫口就說潘盛棠為“洋狗”,容閎亦曾在其著作中說及“買辦之俸雖優,然操業近卑鄙”。特定社會環境下,買辦也有恥於被稱為“買辦”的心理,因而洋行中,洋人與高級買辦之間,有“大班”和“華經理”這種避實就虛的稱呼。
b 外國洋行雇傭中國買辦為其代理各項業務,買辦們辦公的場所或組織叫“公事房”,亦有“華賬房”一稱,以示華洋有別。
潘大少爺看起來好像憔悴了不少,但眼神依舊清明矍鑠,這句話有明顯的鼓勵之意,但又似乎另有所指。德英誠懇地說:“謝謝潘大哥鼓勵。我是一定不會放棄的。”
說完這句話,連盛棠嘴角都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
徐祝齡邀盛棠和銀川晚飯,盛棠婉言謝絕,說洋行這幾天做結算,還有諸多雜事,和銀川起身告辭。
徐氏父子將他們送至門廊,雨還淅淅瀝瀝地下著,待車行遠,德英問:“這兩位來找父親做什麼?”
徐祝齡不願和兒子多談,適才之所以把他叫進客廳,是要他來打個岔,快點將那兩位尊神送走,他疲倦地擺了擺手,說:“我最近勞心勞力,不到飯點便會很餓,看來是真老了。”
德英忙扶父親進屋。
原來大鈞船業在彙豐銀行談妥了一筆一百萬美元的借款,自籌百分之十五,用以購置一批船隻,但需要中國政府做個擔保,按理說支持本土的企業,政府責無旁貸,因而徐祝齡一直盡力幫大鈞促成這件事,既做擔保,也盡量為其申請到政府的官價結彙。潘氏父子來,是在委婉地建議他放棄這件事。為了對抗大鈞,洋行聯手開始了一場漫長的價格戰,降了運費,將進出口的柴油、機件、五金等貨物的價格提了提,別的還好,柴油是輪船主要的燃料,如此勢必在成本上帶來巨大負擔,大鈞若要堅持穩價,那便麵臨著一筆巨大的花銷。
盛棠當時道:“數十年前,大鈞跟在招商局的後頭將太古怡和的航線擠出了川江,更在漢口占據了一席之地,也是憑價格的優勢。大鈞現在守著運價不降,等到時候空船候在碼頭無貨可運,那個爛攤子,難道又要政府去幫他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