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焰心02(2 / 3)

徐祝齡氣定神閑:“怎麼個無貨可運法?”

小潘先生接話了:“施美洋行在萬縣租用了美孚公司的油池,以前都是用的大鈞的船運,萬縣處在山區,坡坎很多,裝船之前,得用人力抬著去碼頭,油簍漏油的情況總是避免不了,途中的損耗加起來也很多,還得付苦力的工資,運到漢口再到煉油廠提煉,途中又得重複一番人力運輸的損耗,總體算下來,到提煉之前花的運資並不便宜。從洋行的利益來講,必須錙銖必較。我們普惠最近幫施美代理購進了一艘鐵駁,容量有七百噸左右,請技師專門在船上裝了煉油設備,這樣,原油運到船上,立刻便能提煉,而且還有就地存儲的作用。現在施美已經考慮取消跟大鈞的合約,改用自己的船舶。換言之,如果所有貨商都效仿這樣的方法,大鈞可不是會少賺一大筆嗎。

商場上,無人不是逐利而生,航運牽涉的各個關節都所費甚多,誰不願意能省就省?大鈞一味地擺出高姿態,難免把客商都攆到我們這些洋行這兒來,長久下去,必會虧損。”

徐祝齡淡淡道:“我國自己的工商業若受到損害,政府必然是要支持的。”

老潘先生笑道:“徐副市長說得很對。本土的工商業也好,國外的洋行也好,隻要是在中國這片土地上做生意,都會對本地的經濟發展有利,區別是有的作用大,有的作用小而已。大部分洋行本身也是銀行的股東,金融是經濟的命脈,政府財政若是竭蹶,更依賴銀行從中接濟。現在漢口的商業因去年水災的影響,還處在艱難的恢複之中,實業的複興,需要銀行的大力支持。徐副市長不妨想想,就說這江漢路上,究竟是中國的銀行多,還是外國的銀行多?”

徐祝齡微有不快:“原來二位是來好心提醒我來著。”

盛棠笑道:“不瞞徐副市長,潘家和孟家其實已經算是姻親了,孟家長公子和小女不日即將訂婚,我們此行也算是在公告商界人士之前,先來跟咱們的父母官說一聲。徐副市長是主管工商業的政界人士,潘某不才,還想腆著老臉相求徐副市長屆時給小女和女婿做個證婚人呢。”

徐祝齡不解道:“既然都快是一家人了,為何在生意上如此針鋒相對?”

盛棠無奈道:“親家公太過固執厚道,不懂得隨著大勢徐圖轉圜,一味猛力對抗,難免跟大家鬧得兩敗俱傷。出於契約和忠誠,我是不會背叛洋行的,今天這些話,自也不是以洋行買辦的名義來跟徐副市長說的,作為一個老友,想通過您給孟兄去一點建議,至於這個建議是否有誠意,徐副市長私下裏算一筆賬,也就明白了。再怎麼說,大鈞能掀的浪,頂多也就是在水上,可洋行要動的話,可就不僅僅局限在那一條長江。漢口要穩,需要大家齊心協力。”

徐祝齡沉默。他雖不相信潘盛棠說的話是出於好意,但這些話,畢竟還是起了作用。

回去的路上,銀川問:“父親,徐祝齡會被我們說動麼?”

“他沒孟道群那麼迂腐,想通了自然也就不蹚渾水了。孟道群這個人,自詡是做實業的,不買賣黃金白銀,不拋空頭不搞投機,員工平日連紅利都會存到公司支持發展,大鈞的股票和公債在市麵流通得並不多,外麵的資金幾乎沒有機會能打進去……我這一次倒要看看,用徐祝齡這顆釘子,能不能幫我們在這鐵石頭上打出一個眼子來。”

銀川沉吟片刻,轉開了話題:“適才見德英眼中失落之色,我覺得他可能還沒放下寧寧。”

盛棠睜開眼睛,不屑道:“他過幾年就會明白所謂情情愛愛,不過是些傻事和衝動。遲早會死心。”

“我覺得您答應得似乎太快了。”

“誰讓我這寶貝女兒那麼想嫁,我都懷疑她是不是跟那姓孟的小子做出了事來。”

銀川臉色一僵:“寧寧是什麼樣的姑娘,有什麼樣的教養,您應該很清楚。”

“女大不中留卻是事實。她要能有個情投意合的丈夫,作為父親,我很是欣慰。孟氏也是大富之家,她嫁過去不會沒好日子過,以後若靠這一層關係製衡一下大鈞,我們也能少許多麻煩。”

“我以為父親會屬意徐公子。”

盛棠淡淡一笑:“當官的大多是五日京兆,今天在位,明天說下台就下台,即便家有餘財,也是別人說拿就能拿走的。和他們做姻親有什麼用?”

銀川看著車窗上滑落的雨水:“那您是不是很後悔當年娶了我母親?”

盛棠默了默,過了一會兒,才輕輕說道:“娶敏萱為妻,是我這一生最值得的事。”

銀川微微一震。

適才流露的傷感早已在轉瞬間逝去,盛棠已經在琢磨別的事情:“徐祝齡還是不夠堅決,得想辦法再激一激他,究竟用什麼辦法呢?

我一時還想不出來。該做的都已經做盡了,隻能慢慢熬下去。”

回到家,有客人候在客廳,正是華賬房的大經理吳豐林。他由雲升陪著,話很少,臉上帶著刀槍不入的溫和笑容,見盛棠他們進屋,站起來行了一禮,也跟銀川打了個招呼。

在潘盛棠主事的華賬房,吳豐林算得上一個人物。低調,內斂,行事穩重有成效,是個絕佳的傾聽者,你從他認真聆聽的眼神裏看不到一絲野心和欲望,他是在真正地傾聽,當然是為了解你言語中的所有信息。吳做事有條理,很少發脾氣,從不跟任何人結成幫派,看似有很多朋友,實際上跟誰都保持著距離。這些年雖然潘盛棠一直很器重他,吳豐林卻絕不是個逢迎拍馬的人,若覺得潘有決策失誤之處,他會很直接地指出來,不惜和潘盛棠發生爭執,這恰恰是他稱職的地方。盛棠很信任吳豐林,有些生意是隻讓他來處理,連銀川都無從插手過問。

吳豐林這麼晚還來,必有要事和盛棠商量,銀川當即找個借口回避了,可走到門廊卻聽一聲碎響,像是茶杯摔在地上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吳豐林平靜地走了出來,見銀川和雲升站在外頭,抱拳一禮,一言不發離去。

銀川疑雲滿腹,雲升低聲道:“據說吳要去上海,看這陣勢,估計是打算單幹。”

在洋行陷入頹勢、潘盛棠地位逐漸被削弱的時期,以吳豐林的理智冷靜,做出這樣的選擇並不奇怪。如此一來,盛棠勢必又少了一個幫手。

銀川回到客廳,關切地走到盛棠身邊,安靜地坐下,盡可能不打擾他,但也無比貼心地表明隨時等候吩咐。

壁鍾發出滴答聲,冷酷地提醒著時間流逝,盛棠仰靠在皮質沙發上,閉著眼睛,倦意橫生,後頸窩將褐色花紋的印度絲綢壓出褶皺。

拱形窗外的夜色是潮濕清冷的,樹葉飄落的聲響尤為蕭瑟。

幾分鍾後,雲升端來一壺熱茶和一碟細點,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幾上,再悄無聲息退下。盛棠用指節輕輕敲了敲額骨,淡淡道:“吳豐林跟美孚公司的兩個人合辦了一個代客報關的事務所,剛剛跟我遞了辭呈。”

銀川柔聲道:“代客報關雖是新近才起的業務,以後肯定會大有前景,更何況吳經理通過普惠累積了不少人脈,絕對不愁沒生意。說實話,他兢兢業業當了這麼多年的高級職員,也該有點自己的事業了。”

盛棠臉色很難看,睜開眼,氣呼呼地端起茶喝了一口:“這些年我是真養了不少白眼狼。”

銀川微笑道:“吳經理是個厚道人,會念您的情的。”

〔五〕

感情上的挫折並沒有打亂德英日常的秩序,他和往常一樣精神抖擻地上下班,午餐和同事湊份子在洋行附近的餐館吃,吃完會回到辦公室靠在椅子上眯一會兒,他不愛喝咖啡提神,盡管他曾陪著潘璟寧喝遍了漢口的咖啡館。每當想起她,他依舊忍不住微笑,這個愛犯困的可愛姑娘,不喝咖啡一天都沒精神,他很想告訴她,擠出時間睡一會兒,哪怕隻有幾分鍾,都比喝咖啡管用,但他向來不願意表達和她相悖的觀點。

心漸漸沉了下來。雖早知道他也許永遠都無法獲得佳人芳心,但也實在無法接受毫無準備地見證她和另一個男人的親密。那一天在江漢路,她也是困兮兮的嬌模樣,那麼可愛,那麼招人疼,可她身邊的男人卻好像滿不在乎似的,這讓德英非常氣憤和嫉妒。可緊接著璟寧的表現卻深深刺傷了他。

她的眼神裏充滿了逃避、厭煩和恐懼。她想逃避她對他的愧疚,她厭煩他對她的追求,她恐懼身邊的愛人會因她的猶豫和不堅決生氣。

這個虛偽自私的女人。他應該放棄的。以自己的家世和品格,值得更好的姑娘陪在身邊,可他偏偏那麼執拗地陷入了對她的愛裏。

午睡就此打斷。

德英麵無表情站起,拿起了公文包。忙碌的工作會讓他變得清醒。

他主要負責的是報關的工作,平日常會去海關和碼頭跑動。他將一份文件送去了海關,辦完事回洋行,沒攔上黃包車,卻見潘大少爺由雲升陪著,正穿過江漢關對麵的一條路朝碼頭走去。德英忙叫道:“潘大哥!”

銀川站定,笑容和藹可親:“喲,徐兄弟,好巧。”

“您來碼頭辦事?”德英殷切地問。

“嗯,看看貨。”

德英哦了一聲,猶豫了一下,說道:“潘大哥,我想請你幫個忙。”

“請說。”

“夷馬街的公館,您能幫我借到嗎?”

“你們洋行要用來招待客人?”

“不……”德英想了想,說了實話,“我想請寧寧在那兒吃頓飯,和她談談。”

銀川皺眉道:“徐兄弟,你何苦一味單相思下去。”

“我並沒有什麼非分之想,隻是想將我的心意完完全全告訴她,給自己做個了斷。以後我不會再讓她為難。我生性自卑,不希望太多人看到我的挫敗,所以才想找個安靜的沒外人打擾的地方,如果您不放心,可以派人看著我……”

銀川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明天你難道不上班?”

“我會請假的。”

“好吧,那你們明天就中午去那兒吧,晚上那邊另有安排。”

“謝謝潘大哥,太感謝了!”

銀川同情地歎了口氣:“徐兄弟不必跟我客氣,雖然以前我對你說過重話,但其實我知道你忠厚可靠……唉,是璟寧沒有福氣。”

“不,是我沒有福氣。”德英見雲秀成急匆匆從海關的方向走過來,像是有急事找銀川,便告辭離去。

銀川看著他的背影,輕聲道:“聽到了吧,這小子對寧寧還不死心,真是討人嫌。”

雲升笑道:“那您還答應他。”

銀川沒有應聲,這時雲秀成已走到麵前,急聲道:“羊毛降價了!”

“不是提前讓您出貨了嗎?”

雲秀成聽銀川這麼一說,臉色僵了一僵:“哪裏曉得會這麼快,聽你說得不鬆不緊的,還以為不會有太大的事。”

雲升在一旁哀其不爭:“親家老爺喲,大少爺不是一次兩次提醒您小心了,您總不當一回事。”

雲秀成瞪了他一眼,喝道:“什麼時候輪到你小子來教訓我了?

誰教你這樣沒上沒下說話沒規矩?”

雲升登時住口,臉上卻是很不服氣的表情,銀川雲淡風輕地道:“看來舅舅剛剛才知道價格降到多少,另外一件事,還沒得到消息吧?”他雖和雲秀成是翁婿關係,私下裏仍叫他舅舅。

雲秀成搖了搖頭,鬢邊灰白的頭發飄了飄,他這些年很是見老。

銀川對他很鄙夷,但為了雲琅,又還得給他一分尊重和同情,這種複雜的情緒,有點像看著一個老邁的討人嫌的債主。

銀川道:“明天早上看報紙頭條您就知道了。”

雲秀成急道:“你這不是吊我胃口麼?快說!”

銀川淡淡一笑:“市價大變,您不是唯一倒黴的。漢口羊毛大王陸淮山,囤的羊毛按現價一算折了差不多三百萬。說實話,手裏東西越多風險越大,人越貪越想僥幸,您算運氣好了,陸淮山手裏的東西比您手裏的多得多,他就是舍不得出手,老想跟行情賭,行情又不是他說了算的!現在怎麼著?”他的手做了個拋物的姿勢,“跳樓了,哐當一下,一了百了。”

雲秀成臉色大變,人頓時矮了一截,可憐巴巴地道:“那、那這……我……”

“您放了貨多少出去?”

雲秀成老老實實地道:“還有四成在手裏。”

銀川蹙眉:“哎,老爺子管得很緊,我的狀況也實在很艱難……”

“我知道我知道,這次我真的是吃教訓了。阿琛,真是麻煩你了。”

銀川苦笑道:“舅舅還跟我說這些見外的話,可真是傷我的心。”說著動了動腳步,往碼頭的方向走。

雲秀成已猜到大有轉圜餘地,忙跟在他身邊,一邊走一邊說:“好,好,阿琛,我曉得你是念情重義的好孩子,你真得替我想想辦法啊。

“我看能不能找補一點錢回來,但這需要時間。”

“能少損失一點算一點……唉,真是割肉放血一樣心疼。”

“我明白的。現在我事情堆成一堆,隻能一件件來了。”

“啊?有什麼麻煩嗎?”

銀川道:“那些美國人,顏料出廠的時候故意提高純度,賣到中國一過關便往裏頭摻賦形劑,少了稅不算,利潤還多出了好幾倍,別的商行吃這個虧我不管,賣給我的,裏麵元明粉的含量要高出了我的底線,我隨時準備跟他們打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