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群給孟夫人挑了一件酒紅色的毛料大衣,子昭則一眼相中一件紫貂,店員將大衣取來給他看,毛色細軟有光,手撫過去如劃入一道清涼的泉水,剪裁精致,極襯璟寧的高挑。官禁雖開,高檔皮貨不再算什麼稀罕物,但這件衣服依舊很貴。子昭猶豫了一瞬,最後還是指著一條白狐披肩道:“買這個吧。”見父親看著自己,便笑道,“一個小姑娘家,給她買條披肩就可以了。”

道群點點頭,念及之後兩家的婚事還需一大筆花費,公司又處在困難中,錢是得計劃著用,便沒說什麼。店員將披肩和大衣分別包起來,道群見兒子頻頻回顧,似頗有不舍之意,不禁暗暗傷感。

〔二〕

璟寧已經在花園坐了很久了,從太陽落山一直坐到夜幕低垂。

蟲聲唧唧,腳邊的蚊香早已變成一圈灰燼。噴泉沒有噴水,她嫌水聲太吵,叫花工將水泵關掉。玫瑰謝了一大半,花床邊開得最熱鬧的是紫茉莉,紅、白、紫、黃,這是屬於夜晚的花朵。她手腕上套著紫茉莉串成的花環,月光下是蒼白的粉色,一如她眉間彌漫的苦澀和哀愁。

“這是我給你煮的艇仔粥,油條是現炸的。”

銀川將托盤輕輕放在噴泉池邊。

她抬頭,清婉的臉龐被玉蘭花燈照得猶如透明,呈現出一種少女不該有的脆弱疲態,眼睛一如既往的清澈,但好像遠不如以前那麼明亮了。

她說:“孟子昭要回來了。”

銀川鎖住眉心,沉下了臉,但見她神情淒然,心中一軟,歎了口氣,柔聲道:“寧寧,你瘦了。”

她卻帶著孩子氣的執拗追問:“子昭要回來了。我該怎麼辦?”

我該怎麼辦?

這也是那天她清醒之後說出的第一句話。

大哥哥,我該怎麼辦?

銀川安靜地看著她,以近乎殘酷的冷靜對她說:“有些事情是不可能改變的。隻有麵對它,接受它。”

她的肩膀開始顫抖,大眼睛裏迅速溢滿了淚水,依舊執拗地看著他,但是慢慢地,她的嘴角開始抽搐,細弱脖頸無力地垂下,後肩露出一片皮膚,隱現一道道鞭痕。

銀川蹲下,看著她:“寧寧,別難過,你並沒有錯。”

璟寧咬著嘴唇,胸口急促起伏幾下,放聲哭了出來。

“他會發瘋的。他那麼要強,那麼要麵子,我卻這樣羞辱了他。”她泣不成聲,語氣固執,“能瞞一天算一天。我會對他好,隻要他念我的好,可能就不會太責怪我。我會找合適的機會向他坦承。

但是現在,能瞞著他最好。”

銀川勉強安慰道:“父親不願跟孟家撕破臉,也有挽回的意願,即便不顧著你,為了生意,也會盡力隱瞞此事,你可以先放寬心。”

她頓時流露出歡喜之意。孩提時他為她買來香甜的栗子,或偷偷帶她出去玩耍,她亦是這般表情,眯起眼睛,笑得像個甜糯的小點心。銀川但覺一顆心被苦澀鑿穿,手忍不住輕輕抬起,撫在她蒼白的臉頰上,但也隻是輕輕一觸便放下了。

“對不起,那天我不該打你的。”

想起數天前發生的事,已恍若隔世。

那一天,其實夷馬街的凃公館裏還舉行了一個小型晚宴,由銀川主持款待日清洋行的高級管理人員,還有兩個記者采訪拍照。這棟洋樓即將轉租出去,晚宴之後,銀川帶著客人們參觀樓中陳設與房間布置。

樓道間通風很好,窗外濃鬱的花香、濕潤的雨氣簇擁著飄進來,帶著幾分淡淡的秋涼。雨聲細碎,人聲嗡嗡,時不時夾雜用日語和中文表達的讚美。窗外的雨時急時緩,濃雲碎片被風吹散,夜空被漢口街市的華燈映得詭異的亮,廣玉蘭的枝條濕漉漉的,不時拍打著雕花銅欄杆,劈啪有聲。他們從一樓茶室、客廳、飯廳,再走到二樓的書房、起居室,以及臥室。李南珈在前麵帶路,每到一個拐角處,便提前將燈打開。

燈一盞盞亮起來,照亮走廊之中精美的壁紙和畫框,南珈推開了二樓南向臥室的門,可當燈亮起的一刻,走在最前麵的人全都驚到了。

床上那對衣衫不整的青年男女,也如夢初醒似的睜開了惺忪睡眼。

鎂光燈砰地一閃,銀川回過神,迅速轉身攔住記者摁下快門的手,再往前兩步將眾人視線一擋,示意他們往後退一步:“不好意思,這是我之前邀請來的兩位客人,看來他們還在休息。時間也不早了,諸位要不然先請回吧,房子交接的手續我們明天一早就辦。南珈,給諸位先生帶路,把車子安排好。”

待眾人離去,銀川站立著,平靜地吸了口氣,臉上的血色卻在一點點消失,他重新推開了門。

徐德英一臉驚慌愧疚,正跪在璟寧身前,喃喃不休說著什麼,璟寧蓬頭散發,神情木然,聽到銀川的腳步聲,猛地抬起頭來,眼中全是害怕。

銀川一步一步朝他們走過去,瞳仁裏泛起晦色陰雲,額上青筋清晰可見,他拳頭緊握,指節發出咯吱響聲,一向溫文爾雅的他此刻臉上布滿猙獰。

德英站了起來,神情複雜地看著他,璟寧往後瑟瑟地一縮,怯怯地道:“大哥哥,我該怎麼辦?我……”

銀川一拳向徐德英揮去,德英猝不及防,跌坐在地,璟寧尚未回過神,麵上已是火辣辣一痛,銀川拽她起來,又一記狠摑,嬌嫩的臉頰頓時紅腫,璟寧完全被打懵了,怔怔地看著他。

銀川一時說不出話,渾身都在發抖,璟寧捂著臉,眼淚大顆大顆滾落了下來。

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語氣是那般痛心絕望:“潘璟寧!我打你就是打我自己,你明不明白,明不明白?!”

璟寧大聲嗚咽,身體顫抖。

銀川咬牙切齒看著她。不,她怎可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情,或許這輩子都不會明白!他想殺了自己,卻先將匕首刺向了她,那上麵覆滿了毒藥和欲望。恨意,悔意,絕望,像猙獰的火焰燒進五髒六腑,對她所做的一切讓他升騰起奇異的快感。原本就想毀了她,原本就試圖毀掉這一切,要是能連自己也一同毀掉那就更好了,因為在這出戲裏演得最投入的,不過隻有他自己。

當他再次揚起手時,徐德英攔住了他,用冷靜到詭異的眼神看著他:“璟寧沒有任何錯。所有的事我一個人擔。”

“你擔得起嗎?徐德英,我現在就可以殺了你,信不信?”

“不勞你動手。”德英放開他,後退一步,從桌上拿起一把銀質裁紙刀,鋒利的刀刃閃著冷光,他朝璟寧看過去,微微一笑,“寧寧,不管怎樣都是我害了你,徐德英對不住你!”

噗的一聲輕響,小刀沒進肋下,白色襯衣迅速暈出一團刺目的猩紅。

命運之河是否就在此刻改變了流向?恰如窗外急墜的夜雨在黑暗中縱入江流,奔向無可逆轉的蒼涼。

一夕之間,自小受盡寵愛的潘璟寧,這個從不知愁為何物的千金小姐,平生第一次嚐到了從天堂落入地獄的滋味。

凃公館在大多數時間是閑置的,在裏麵做事的傭人也不過隻有兩三個,徐德英和璟寧會麵那天,由於銀川特意叮囑過不要去打擾,所以傭人將午飯備好後便去了鄰樓的休息室裏,待下午李南珈過來安排晚宴的準備工作,飯廳裏早不見了徐潘二人。這件羞恥的荒唐事被定義為當事者酒後失德的結果,但由於徐德英的自殺,傷勢極重,生命垂危,潘家反而被尷尬地置於極其被動的處境。在這樣的情況下,對徐家的問責或報複,一時間根本無從談起。

璟寧被關了起來。

父親的暴怒,母親的抱怨,銀川憤怒之下的掌摑,以及隻有她自身最清楚的恥辱,令她變得沉默寡言。

一個生活在幸福家庭的孩子,當受到傷害的時候,會渴望馬上投入到親人的懷抱,讓他們給予最大的安慰。這是孩童身上表現得最明顯的特點,摔一跤,哭一聲,親人們便來了,給他揉一揉傷口,吻一吻他的額頭,再說些安慰的話,哪怕沒有改變什麼,孩子也會覺得好受了許多。

可她不是這樣的孩子了。曾經她也以為,在這個家裏她會永遠享受一個幸福的孩子擁有的所有權利,但她再不是孩子了。

她犯了致命的錯,沒有誰幫得了她,現在誰都可以指責她。

銀川忙著善後,有時候會去醫院看看徐德英的情況,更多的時候是在洋行和家之間來回跑。徐德英在搶救中,刀傷到達了肺部,隨時有生命危險。盛棠一直處在震怒之中,因為有記者拿著相機在公館外頭晃來晃去,他發怒的時候潘家所有人都屏息靜氣,盡量躲起來不敢惹他。雲氏除了唉聲歎氣之外,便是流著淚跑去責備璟寧為何不懂得檢點和分寸,為何不曉得保護自己,這麼多年的教養如何就被輕易拋之腦後,迫著她說出那天的來龍去脈和諸多細節,以便找出些破綻,好用來和徐家人對質。

“徐德英糟蹋了你,別想脫了身去。”雲氏恨恨地總結。

璟寧聽到“糟蹋”這個詞,身子猛地一抖,板著臉將手中的茶杯奮力摜到地上。

雲氏簡直無法理解她到這個時候還使小性兒,怒道:“怨不得阿琛打你,你真是任性得無可救藥!”

“無可救藥又怎樣?”璟寧尖利地說,“我再沒救再下賤也是你生的!你不想著疼惜我幫助我,現在卻隻顧著自己的麵子。我都這樣了,媽媽在家裏還有什麼麵子?!”

“瘋了,這個孩子瘋了。”雲氏哭哭啼啼地離開女兒的房間。

璟暄也來看過她。

璟寧打開門,冷冷地道:“大哥哥已經打過我了,現在該輪到二哥哥來教訓我了嗎?”

他遞給她一袋冰,柔聲道:“敷一下臉。”

她想哭,但咬著嘴唇沒讓眼淚流出來。

璟暄的頭發留得比一般的男人要長一些,從鬢邊垂下,是為了要掩住殘缺不全的耳朵。有一段時間他曾試著戴一個耳罩,是那種黑色的、橡皮做的耳罩,可以牢牢固定在殘存的耳廓邊緣。戴了幾天後他還是放棄了,那個東西像劣質貨品上的商標,他就是那劣質的貨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