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他唯一的妹妹,她是潘家的小公主,是曾有著銀鈴般歡樂笑聲的可愛女孩,現在卻變成了一個破損的布娃娃。但這還僅僅是開始,等待她的將是無窮無盡的難堪和痛苦。
他不知如何安慰她,正如當年沒有任何人能安慰他一樣。誰會去感激苦難,經曆挫折過後的成長,隻和自己的努力有關。無憂無慮充滿希望的時光總有結束的一天,但還得堅強地活下去,不是嗎?
璟寧關上了門,淚流滿麵。
“我們都廢掉了。”璟暄的眼神告訴她,“更可怕的是,人生還很漫長。”
所有與孟子昭有關的回憶,曾經讓她無比幸福,此刻令她痛苦不堪。她不知道該如何跟子昭解釋,一想起他她就頭疼得厲害。她試圖摘下那枚寶石戒指,手指卻腫得厲害,用盡力氣也無法將戒指摘下來,隻好任由它像一塊烙鐵一樣貼緊自己,提醒她曾經發生過什麼。
這一切都像噩夢一樣。會不會真的就隻是一場噩夢?無計可施之下她想到一個辦法,那就是不停地睡,不吃不喝,隻是睡覺,或許這不過就是一場夢,醒過來以後一切都還是過去的樣子,什麼都沒發生,她依舊是個清白的姑娘,是個幸福快樂的人。
可當她每一次醒來的時候,都會恐懼地意識到,真的已經發生了。
再也無可逃避。
事情發生那天,大哥哥凶狠地將她拽回了家,他給她的那兩耳光,讓她暫時逃過了父親盛怒之下的懲罰,但她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她不怪大哥哥,因為他早就警告過她,要她斷了德英的念想,是她自己不夠堅決,為虛榮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她甚至都不知道該不該怪罪德英。當德英自殺的時候,當他沾血的手伸向她祈求原諒的時候,她腦中一直響著大哥哥說的話:“你認為自己在感情的天平上,站在可以藐視別人的一方。但是小栗子,不要以為愛你的人都是弱者,弱者的反抗是會讓人招架不住的。”
而她當時是如何回答的呢?
“我喜歡被他們喜歡。”
璟寧蜷縮在床上,身子顫抖,渾身都是涼的。
“你該死,你自作自受。”
她咒罵自己。
但她還是不覺得她錯了。
雖然年輕,但她並不輕浮,她並不是天真冥頑到了不明白貞操重要性的程度。可她認為自己在這件事上並不是主動犯錯的,她喝醉了酒,糊裏糊塗和德英發生了關係,當時她沒能有力量拒絕這件事發生,她的心從未往不道德的方向偏移過。不能因為德英自殺,所有人便認為她也有錯。
晨光透進了窗戶,照亮床前擺放的相框,裏麵是三年前她和哥哥們的一張合影,她穿著藕荷色套裙,脖子上的絲巾隨風飛揚,她斜靠一輛新款的沃克斯豪爾DX,車裏是二哥,笑著探頭出來,剛回國不久的大哥背倚車頭位置,沉靜而溫柔。那時家裏還算得安寧,或許也能稱得上幸福,至少她從未被憂愁所擾。拍下這張照片後不久,沃克斯豪爾換成了勞斯萊斯,緊接著父親險些遇刺,如今家變迭生,歡聲笑語早已逝如雲散。
“以後怎麼辦呢?”璟寧怔怔地看著照片。
以後也許什麼也沒有,但還是要爭取。
“我沒錯。”她坐起身來,喃喃自語,“我是被迫的,我根本沒有力氣反抗。錯不在我。我要讓自己好好的,好好地等著子昭回來。
那天我除了喝酒這件事錯了,其他的我都沒錯。我沒有愧對子昭。”
眼淚依舊不聽話地流了下來,她倔強地用手掌不停地擦著。
突然之間,她生起了一種虛幻脆弱的意氣,她想她完全有可能糾正之前的差錯,隻要孟子昭相信她,給她機會。從前她是什麼樣的人,現在依然是什麼樣的,她不能虛度時間,不能就這麼垮掉壞掉。
她要想一個辦法出來,一定要找個辦法,解決掉現在的難題。
而在此之前,她要先從這逼人崩潰的窘境中將自己拽出來。
於是她去了琴房。
許久沒有在潘家出現的鋼琴聲再次響起。
巴赫的十二平均律,十二個大小調,每一調都包含了前奏與賦格,這是一組她從小到大最愛的練習曲。精密排列組合的音符,是鍛煉思維澄淨頭腦的神靈,它們會歡快地跳躍,在她的指下發出光芒。
璟寧微微閉上眼睛,一首接一首地彈,從C調開始往下彈……有人開門走進來。她的聽覺在此刻是敏銳的,立即辨出了是誰的足音。這一刹那仿佛時光已經倒流,往事悄無聲息浮現,她回到了小時候,還是那個被兄長監督著勤奮練琴的小女孩。
她朝銀川調皮地擠擠眼:“我彈得好嗎?”
他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別彈了,父親聽到會生氣的。”
她扭過頭,撅起嘴:“爹爹也喜歡我彈鋼琴的,這個琴房還是他給我布置的呀。”
靈巧的手指不停地在琴鍵上飛舞著,音符流動像潺潺的泉流,她已彈到C小調的賦格曲……“寧寧,我帶你出去玩。”他哀求道。
她聽到了他心碎的聲音,她知道他已看到她心中的傷口,他在為她難過。
“我求你。”他像小時候一樣哄她,“哥哥錯了。”
“你有什麼錯呢?”她偏著小臉,似嗔似笑。
他眼中似有淚意在灼燒,但這並未讓她覺得安慰,她咬了咬嘴唇,輕聲道:“你打我沒錯,我是該打。”
她低下頭,手指再次重重地敲下,但琴聲卻未如預期般響起,她身子一斜,被人拽了起來。
銀川立刻擋在璟寧身前,卻被一把推開。盛棠先是抓著璟寧的肩,可能覺得不順手,轉而攥她的手腕。他還穿著睡袍,皮膚是長夜失眠的枯黃幹燥,他右手緊握一根暗栗色手杖,手杖有些年頭了,是他早年間在歐洲定製的。
銀川瞳孔一縮,他記得它,潘盛棠曾用它打過他的母親。
璟寧被盛棠摔開,向前跌撲,倒向了譜架旁的鋼製雕花燭台,尖利的鋼刺從她手掌一直劃到手腕,鮮血吧嗒吧嗒滴了下來,她痛得整個身子一矮,肘部轟地撞在琴鍵上。
古老的斯坦威,盡管這兩年她幾乎沒有再彈過,但隔兩天她便會親自來擦拭,這是陪伴了她十多年的朋友,在憤怒中發出了猙獰的轟鳴。
“不要臉的東西!下賤!”盛棠赤紅的眼中怒火熊熊,揮起手杖,啪的一聲抽在女兒纖弱的背脊上。
驟然而生的疼痛讓璟寧渾身發顫,薄薄的衣裙被瞬間撕裂,後背肌膚皮開肉綻,血痕立現。她忍不住失聲痛呼。
銀川大驚,疾步趨前,當腳步邁出的那一刹那,眼中似蒙上一層薄冰,晶輝裂處盡是舊日陰霾,他看到了母親屈辱的麵容。
有一瞬的快意湧上心頭,報應啊,真是報應。潘盛棠,你活該掙不脫這種羞恥的輪回。這就是你的報應。然而,在他片刻的遲疑中,盛棠的手再一次揮了下來,璟寧又受了一擊。
將天然采光利用得無懈可擊的琴房,慢慢吸斂著戶外逐漸明朗的日光,從花園傳來了清靈鳥鳴,白色紗簾在清風中徐徐飄動,這是多麼美好的清晨啊。可是,鋼琴可怖的轟鳴,宛如一把鋒利的刀刃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地劃開了流血的傷口。漢口鼎鼎有名的潘家,被香車珠寶霓裳以及上流社會全部的浮華裝點得完美無缺,終於被劈開一道森冷的裂縫,露出了腐壞的血肉和黴變的寧靜。
璟寧吃力轉頭,一雙眸子呈現出病態的亮,她憤怒地道:“我做錯了什麼?我隻是沒有能力反抗罷了,憑什麼你們就覺得我做錯了!
我錯在哪裏?!”
“你竟然還敢強嘴!身為女子就該守住貞潔,更遑論你出身在正派的潘家。”盛棠怒喝,“你這樣的賤人就該浸豬籠!還沒進你夫婿的家門,就學下賤女人偷漢。我潘盛棠上輩子做了什麼孽,生下你這麼一個不知廉恥的小畜生!”
這充滿羞辱的咒罵遠比鞭笞更要傷人,璟寧一動不動盯著父親,不再躲避,也似乎不屑辯駁。
但這愈發激怒盛棠,女兒眼中的淡漠不屑讓他想起了最不堪回首的往事:那個女人也曾像她現在這樣,嘴角牽出冷笑,嘲笑他的挫敗和恥辱。
他將手高高揚起,銀川撲了過去,將璟寧牢牢地護住,火炭灼燒般的痛飛快躥到了後頸,銀川顫抖了一下,終於知道懷中的人正在承受多麼殘酷痛苦的摧殘,他擁緊了她,握住她潔白纖細的手腕,她掌側蔓延到手掌的傷口正汩汩流出鮮血,將黑白相間的琴鍵染成詭異的殷紅,也染紅了他的手掌。血不斷流下,銀川驚懼地看璟寧,她牙關打戰,眼神空洞,臉色蒼白如紙。
可是一滴眼淚也沒再流。
盛棠已經打紅了眼,聞聲進來的璟暄和雲氏將他的手用力攔下,璟暄大聲道:“我們都是你的骨肉,您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們?父親,您為什麼這麼鐵石心腸,您的心難道不會疼嗎?”
“滾開,我就當沒你們這兩個沒出息的兒女!”
璟暄眼中全是淚水:“可我們還好好活著,這真遺憾,是不是?
我們是您的孩子,這是事實,我們沒出息,這也是事實。可我們錯在哪裏?或許我們不該是您的兒女,從一生下來便是個錯誤。”他顫抖著,向盛棠跪了下來,“既然如此,您為何不早說?如果打死我們就可以改變這一切,您就動手吧。殺了我們,一了百了,您再沒有煩惱了。”
銀川將璟寧小心拉到一旁去,回頭凝視盛棠,說道:“父親,比起責打親骨肉,想辦法應對家門外的那些事可能更為明智。要解決現在的麻煩,父親您手中的這根棍子未必有什麼用處。”
盛棠臉上陰晴不定,呼吸越來越重。他低下頭,看到手杖上斑駁的血跡,它們像一團火灼燒了他的眼睛。一口氣嗆在喉間,盛棠撫胸大喘,終究還是鬆了手。
“孽障!”他切齒咒罵了一句,將手杖扔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