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銀川將璟寧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她輕輕縮了縮,額上是豆大的汗珠。
“不要躺,先一直這麼臥著,大夫馬上就來了。”他用顫抖的手指拭去她不斷冒出的冷汗,將她右手腕上包裹傷口的紗布緊了緊,璟寧眉頭一蹙,極是痛苦,他心疼地看著她,蹲下來,往她手腕上輕輕吹氣,她奮力轉過臉來,充滿依戀地看了他一眼,聲氣微弱地說:“大哥哥,你背上疼不疼?”
他雙眼一時模糊,略仰起眼睛,微笑道:“我不疼。”
“我覺得背上不疼,手上疼極了。”她嘴唇直打顫,說話都在哆嗦,臉色更是慘白如紙。銀川不忍卒睹,站起來去給她倒水,她以為他要走,忍痛撐起身子。
他探手穩住她的肩膀,讓她重新臥下:“小栗子,要我做什麼?”
她還是沒有哭,烏黑的大眼睛裏閃爍著執拗:“我不覺得我做錯了。”她疼得不停抽搐,但還是一字一句說了下去,“大哥哥,幫我瞞著這件事,別讓子昭知道。我曉得你是有這樣的能力的。求你了,幫幫我。我還是想和子昭在一起。”
她苦苦央求,一邊求他一邊哭,他隻好答應她:“放心,我會盡力。”
璟寧漸漸平靜下來,醫生給她上了藥,打了止痛針,又給銀川收拾了下傷口。過了一會兒,璟寧昏睡了過去。銀川一直守在她床邊,背部火燒火燎地痛。不一會兒璟暄也來了,柔聲道:“我陪著你們。”
“母親呢?”
“在父親那兒。”
銀川點點頭。
“大哥,謝謝你,你現在是我們最值得依靠的人了。”璟暄朝他笑笑,神情卻甚為淒苦。
銀川心中一痛,一時間無言以對。
璟寧發出囈語,喚著子昭的名字。璟暄怔怔地看著她,輕聲道:“如今這家裏,我和她都算毀了,隻剩下大哥還好好的。”
銀川看了璟暄一眼,但璟暄卻隻是哀傷地凝視著妹妹,腦海裏浮動著多年前的情景,日影緩緩西斜,那些美好的午後,那些遙遠的溫馨,永遠成為了過去。
“我不會讓璟寧毀掉的。”銀川忽然說,語聲低啞卻鄭重,璟暄沒有回應他,輕輕用毛巾給璟寧擦著額頭不斷冒出的汗。
正是這天的傍晚,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孟子昭從上海打來了電話。
璟寧當時已經醒了,小君給她換完了藥,她掙紮著起床,銀川原站在門邊,見狀不由製止:“我會應付他。”
她堅決地搖搖頭,伸足穿鞋,銀川隻好任由小君扶她去接電話。
他就站在不遠處,看到她極力壓抑哭泣,褪盡血色的唇邊掛著蒼白笑意,這般艱難痛苦。
“我也想你,子昭。”她對那頭說,甚至還笑了笑,“你回來天氣就不熱了嗎?”
銀川覺得前所未有的無力和茫然,內心有什麼在破碎崩塌。
深夜風雨大作。
盛棠推開銀川房間的門,快步走了進去。
“徐德英已經脫離了危險。”盛棠說。
銀川一凜,飛快將桌上一個什麼東西往幾本書下一塞,起立轉身:“徐家來了電話?”
盛棠點點頭,一張臉在燈光下顯得無比蒼老。
銀川道:“記者那邊已經打點好了,外頭隻是在傳說徐德英受傷和潘家有點關係,但並沒有做其他的揣測。那天的客人裏大多是外國人,不認識他們。”
盛棠心煩意亂,背手舉步,在房間裏走來走去,這才問了一句:“你的傷不要緊吧?”
“不要緊。”
盛棠正色道:“你每天要記得上藥,現在天氣熱,感染了傷口會很受罪。”
受傷的人不止他一個,但盛棠一句也不提另一個人。
銀川低下頭,輕聲說:“父親,我們難道不應該向徐家討個公道嗎?”說話間有意無意探手摩挲身後堆疊的書冊。
盛棠臉色略變,徑直走到書桌前,手用力一掀,那幾本書斜斜一垮,露出下麵壓著的一個牛皮紙袋,銀川待伸手摁住已不及,盛棠打開紙袋一抖,一張照片飛了出來,掉在桌上。
盛棠拿起一看,瞳孔瞬間急縮,目中戾氣如烈焰焚起,他的左手慢慢撫向胸前,看來又要開始大咳了。
銀川連忙道:“父親放心,那個記者說絕不會泄露出去。”
盛棠麵上如覆嚴霜,目光凜冽地掃過來:“那麼,你拿著這些照片做什麼?”
銀川臉上浮現出痛苦煎熬之色:“我很矛盾,想毀掉它,又很想讓徐祝齡親眼看看他兒子做出了何等醜事。寧寧受到玷汙,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我還在想,徐家現在有把柄在我們手裏,就不該在大鈞那件事上跟我們擺架子。”
盛棠眼中布滿血絲,臉上卻滿滿浮出一絲詭譎森冷的笑:“你說得對,潘盛棠的女兒,自然不能被人白占便宜。”
兩天後,徐祝齡副市長給尚在上海等消息的孟道群打去了電話,大鈞船業官價結彙一事終成泡影。
孟道群父子也比預計提早了一日回到武漢,隨即,潘家收到孟家送來的退婚書,裱褙得極妥帖,由孟道群手書,最後一段寫道:“還金於山,還珠於淵。佳偶自有天成,緣盡惜之命定。”
盛棠低聲念了念,將書信遞給一旁坐著的雲氏:“孟家很客氣,無一句詆毀之言。想來也是為了顧全大家的名譽。你們將聘禮清點一下,擇日原數還給人家吧。”
雲氏憋著一肚子委屈去看女兒,璟寧剛上完藥,正趴在床上歇著,已經從小君那兒大概聽說了這件事,見母親進來,她身子微微一動。
“不用起來。”雲氏走過來坐到床邊。
璟寧本就沒打算坐起,不過是將頭轉來朝向窗戶那邊,因怕溽熱,靡靡青絲向上順在枕畔,她穿著一件雪青色棉布睡袍,鬆垮垮的,領口向後敞著,隱約露出背上已經結痂的鞭傷,塗著藥水的暗紅色傷痕襯著白如凝脂的肌膚,顯得尤為可怖。枕邊放著一串香花,是梔子和茉莉,幽幽香氣混合著藥水味,空氣中流淌著讓人窒息的悲傷。
雲氏歎了口氣:“也不知究竟是誰跟他們說了些什麼。你曉得的,別的還好,偏就是這退婚的理由,我們是不好問的。”
璟寧不搭腔也不回頭,雲氏悄悄探頭過去瞧瞧,見女兒緊緊閉著眼睛,眼淚卻順著長長的睫毛不斷滲流而下。
雲氏鼻子發酸,待說點安慰她的話,一時卻攢不出詞兒來,隻說:“事已到此,著急也好,難過也罷,都是沒有用的。緩過這一段時間,再想如何挽回吧。”
璟寧的語氣很平靜:“難道爹爹對我有什麼安排嗎?”
雲氏猶豫了一下,說:“徐家那邊很想彌補,按你和德英這般情狀,如果兩家結親,便是最好的結果。你父親沒有明說,但他的意思我還是能猜到一點。”
“大哥哥呢?”
“他哪有什麼意見,還不是你爹說什麼便是什麼。”
“我是說他在哪裏?”
“一大早就去洋行了,剛才你爹已經打電話叫他回來,現在可能在路上吧。”
“嗯。媽媽,我想吃點東西,我有些餓了。”
雲氏倒是有點驚訝,但還是用很高興的語氣道:“想吃什麼盡管說,瞧你瘦成這樣,媽媽看著心疼。”
璟寧抬手擦了擦淚:“小君去廚房給我弄點雞蛋羹來就好。”
小君忙答應著去了,不一會兒端著一碗蒸得極嫩的雞蛋羹上來,璟寧緩緩坐起,將鬢邊頭發順到耳邊,方接過了碗,略抬眼,見母親如怨如訴瞅著自己,倒笑了笑:“媽媽也吃點?”
雲氏被她這句話頂得僵了一僵,拿起床頭櫃上的一把竹絲扇給她輕輕扇著風:“我不吃。”
璟寧低頭用勺子在碗裏漫不經心地劃,說:“我不熱。”
雲氏臉色便沉了下來,將扇子放下,起身淡淡道:“那我先下去了。”
“媽媽為什麼不抱我?”璟寧忽然道。
雲氏一怔。
璟寧看著她:“難道你從來都沒覺得我是受到傷害的一方?媽媽,我一直在等你,哪怕你隻是抱一下我,我心裏也會覺得沒那麼難過。不過等到現在,我不想等了,也不盼著了。”她不再言語,神情裏帶著一種堅決。
雲氏默然凝視著她,悲從中來,眼圈兒一紅,俯下身在女兒額頭輕輕吻了一下:“是媽媽不好。”
璟寧端碗的手顫了顫,眉頭微鎖,嘴角彎出欲哭的弧度,將頭低了下去。
待母親走後,璟寧給孟家打去了一個電話,陳伯似很訝異聽到她的聲音,靜默了幾秒鍾,告訴她子昭不在,璟寧便問到哪裏可以找到子昭,陳伯很和氣地說:“潘小姐,抱歉得很,這段時間我家少爺並不想再見到你。”
“這是他的意願?”
陳伯沒有回答。
“請讓我和他談談,或者見一麵,不為我,您就當是為子昭好。
他心裏一定很不好過。”
陳伯猶豫了,這讓璟寧抱了一線希望,等了須臾,聽電話那頭似有腳步聲走近,有人在那頭輕聲問陳伯是誰的電話,乍聽到那人的聲音,璟寧的淚水奪眶而出,她急切地攥緊了話筒,孰料哢噠一聲,電話被對方掛斷,再打過去便是無人回應的空茫。
不可置信。
一開始她也懷疑是不是自己根本就不清楚那件事的嚴重性,但即便自己真的是罪大惡極,以子昭的個性,也絕不會就這般和她斷絕恩義再不相往來。
愛情向來不是一個人的事,她換了身衣服,赤足坐在鏡前,一麵描眉一麵想。和子昭確認相愛的關係雖不久,但情意卻是在年少時便已萌生的,他深愛著她,如同她深愛他一樣。熱戀的時間雖不久,情意繾綣熱烈張揚,幾將情話說盡,連體膚之溫存,也不過隻差那最後一步而已。
可偏偏自己在這最後一步出了大差錯。
鏡中的姑娘微有病容,臉頰瘦削,睫毛下有深重的青色陰影。她凝視自己描畫得精致的柳眉,想起他說要為她畫眉的話,哀慟如利刃般劃過心間。
隻要能再見到子昭,或許就還有挽回的希望,璟寧固執地想。她穿上絲襪,挑了一雙最喜歡也最合腳的高跟鞋,不顧小君訝異震驚的眼神和絮叨的勸解,快步跑下樓。
銀川恰恰剛回,劈麵就問:“你要去哪裏?”
她抬起下頜和他對視,眼光淡漠,薄施粉黛的臉龐美如明珠映目,藕荷色高領長袖旗袍顯得身形婀娜窈窕,但他很清楚她這麼穿是為掩飾什麼。
她的眼神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樣了,在過去,那雙眼睛絕對是她整張臉龐上最能表情達意的地方,但現在,那一對眸子如同兩汪秋日的潭水,泛著與其韶華妙齡毫無關聯的幽涼,帶著一種安靜卻殺傷力十足的質問。
她終於不再是個單純的小女孩。此刻她的表情與神態,尤其是那迫人的眼神,已像個十足成熟的女子。是誰讓她在這麼短時間內發生如此巨大的轉變,又是誰讓她無憂無慮的時光戛然而止。他懷著無可言說的複雜心緒看著她,眼裏流露出痛苦,她並無耐性和他說話,直直朝外走,銀川追上去攔住,璟寧用力甩手,嘴唇恚怒地顫動。
“讓我陪你去。”他很快冷靜下來,“我不放心你,且現在你若跟我爭執,引父親注意,便未必能出去了。”
她咬唇,將瞬間襲來的淚意壓下,踏出了一步,與他隔開一段距離。
到孟家門口,璟寧下車摁響門鈴,門衛將鐵門打開,銀川默默看著她瘦削卻傲然的背影。
高樹蔚然,天氣雖依舊有些炎熱,但風雨移易,時光已慢慢踱進秋日。
陳伯候在門廳,飽經世事的眼睛裏透出憐憫,他將璟寧引至客廳坐下,倒了杯茶給她,抱歉地道:“少爺剛和老爺出去了。公司裏近日的事情比較多,他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