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章 長河(2 / 3)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國將不存,何談民生?這十數年來,銀川以商致富,運籌帷幄,一出手便彈眼落睛,聲色不動間財富盡收。這是平生第一次,他不講任何價錢,不做任何算計,全盤接受國家運命之大勢對自己事業的安排。

到達南京第一天便見到了孟子昭,來的目的雖然大同小異,但子昭是直接接到了政府的緊急通知,具體分配給大鈞船業的究竟是什麼任務,子昭並沒有說,臨分別前,他將自己在南京的住處告訴了銀川。

風雨夜之後,鄭銀川帶著潘璟寧去找孟子昭,孟子昭卻正一步步走向他一生最終的結局。

風曉得,雨曉得,天知道。

但他們自己卻不知道。

〔二〕

寫字台上堆滿了文件和紙張,茶杯裏留著殘茶,煙灰缸是滿的,煙頭尚有餘溫,會議室裏剛剛有過一次徹夜不眠的會談。房間裏現在隻剩下了孟子昭與民生公司的創始人盧作孚,後者已經是交通部次長,此刻滿麵滄桑。

“沉船斷流……”子昭將這四個字重複了一遍,瞬間的茫然和虛空襲來,渾身上下似乎都暫時失去了力氣,然後笑了笑,眼中閃出了奇異的光。

“帶著十餘艘星月貨輪一路沿江而下,我還以為幫軍隊執行完采石任務就可以回到湖北,嘿嘿,我是真沒想到,它們即將悉數沉在長江之下!父親生前常罵我是個不肖子,遲早會敗了家,他罵得對,真沒想到我這次來南京,竟然就是來毀我孟氏的家業啊!”

盧作孚臉上閃過了歉意,但更多的是重托:“我非常抱歉也非常難過,但是子昭,懇求你考慮一下。剛才陳部長的密電你已看到,你也應該已經清楚,單靠我軍在海上和沿江狙擊幾乎是沒有勝算的,現在需要抓緊時間將國家的財產西遷以保住國家財富命脈,更要將敵人的航線阻斷,沉船封江是唯一也是最好的選擇。”

身處中國內陸的民生公司在戰爭甫一爆發,便積極地投入了戰事,無償提供輪船護送數十萬川軍到達抗戰一線,盧作孚所說的陳部長,是海軍部長陳紹寬。

盧溝橋上的槍聲打響,華北燃起烽煙,不久後戰火必將燒到南方,日本海軍實力強大,與弱小的中國海軍形成鮮明對比,海軍部長陳紹寬不得已提出了一個悲壯而慘烈的作戰方法:沉船封江。就在同一時期,國民政府的德國顧問團也製訂了一個作戰指導方案,其中明確說明了:“淞滬方麵實行戰爭之同時,要以擊滅在吳淞口內之敵艦,並絕對控製其通過江陰以西為主,協力於各要塞及陸地部隊之作戰。”7 月28 日,南京最高國防會議最終確定了封江計劃,決定製敵機先,阻斷敵軍長江航路,防止其溯江而上,截斷其第十一戰隊十三艘艦船與大批日僑的歸路,以博取與日交涉的籌碼。行動時間定在八月十二日。這個秘密的水下封鎖計劃,兵分兩路,劃為兩條線:一道沿江陰長山腳至長江北岸靖江羅家橋港,主要沉沒老舊軍艦。另一道在江陰北漕航道,以沉沒大小商船為主,輪船招商局、民生公司、三北輪船包括杜月笙的大達公司均收到了征用通知,二十四艘船,一共四萬餘噸,即將在預定時間施行沉江。

不僅如此,由於此時的長江正值汛期,水流湍急,水位高、河床寬,大船下沉後,水下封鎖線仍然會有縫隙,在狹窄的航道裏,需要用大量小型民船、商輪躉船載滿泥沙和石子將這些縫隙充填。剛剛過去的這一晚,孟氏大鈞船業知道了這就是它將要承擔的任務。國家需要這個老牌航運公司用“大鈞”之力,以自毀的方式,在中國的母親河上為這一場戰役畫上重要且壯烈的一筆。

距離執行的時間隻有四天,前期工作已基本完成,航標大多破壞完畢,中國兩個艦隊的主力在江陰江麵集結,甲午海戰後中國海軍的第一次對外行動,成敗將直接影響國家的命運。

這一份沉甸甸的選擇現在放在了孟子昭的麵前。說是選擇,其實誰都知道,這無可選擇。

子昭雙肘支在桌上,將額頭抵在手上,極輕地歎了口氣。

“盧先生,您還記得你們民生創立時有多麼艱難嗎?”

盧作孚道:“八千塊錢起家,還找你們家孟老先生幫我做了擔保。第一艘船是個七十噸的淺水鐵殼小船,沿著長江一路開回重慶,一路走一路招攬客人,我親自上船接待,夥夫不夠我就去幫廚,到最後,很多旅客都因為喜歡吃我炒的回鍋肉成了回頭客。就這樣一步步艱難地過來,錢掙得多一點了,就總想再買船,一艘接一艘,好不容易才到今天。哪裏會忘!”

“您貧寒起家創立事業,我是空著兩手白白從父親手上接過的家業,您為民生付出了十餘年,而我為大鈞工作不過隻有數年,”子昭微微一笑,“這次真的是破釜沉舟啊。親眼看著自己的心血沉入江水,您的心情應當比我更加難過。”

“不。和你是一樣的,因為過去的每分每秒,我們都是用自己生命中最寶貴的時間去付出,”盧作孚眼中淚水微閃,但他始終麵帶溫暖的笑意,“子昭,我們放下最珍視的東西,但留下的是一份曠世功德,今天做出犧牲,說真的蔭蔽的是中華的命脈。我的心雖然很疼,但我並不難過。”

子昭點點頭:“盧先生,我想請求您幫我一個忙。”

“請說。”

“大鈞有很多工作了數十年的老工人、老船長,他們經驗十分豐富,但船沒了生計也沒了,這次的損失會不少,大鈞短時間內恢複不了元氣,我想請您接受我這些老員工,讓他們到民生工作,這樣我對他們的家人老小也能有個交代。不管他們會不會認為我是個敗家子,但我於國家無愧,於他們是有愧的。請您一定答應我。”

盧作孚慨然道:“我答應你,一定妥善安排。”

子昭看了看時間,然後抬起頭。水晶是明亮的,也是堅硬的,水晶般的光芒閃動在他的眼睛之中。

“ 好吧, 那盧先生, 今年我就先不做生意了, 跟著你上前線吧!”

時間緊急,他收拾好行李,立刻就往江陰趕去,在車上拿出筆就著他常用的本子寫信,一封給母親,一封給妻子,另外還得再寫一封信給大鈞的副總經理,要為之後的事情做好安排,公司今後肯定將會遇到很大的困境,戰事來了該怎麼辦……雖然決心已下,但想著這些事仍不禁心煩意亂。汽車在筆直的大道上飛馳,輪胎和潮濕的地麵摩擦,發出空曠遼遠的聲音,子昭一直低頭摩挲著膝蓋上的筆記本,沒看到走在路邊的銀川和璟寧。

車子開過的時候,卷起被雨水沾濕的落葉,銀川本能地擋在璟寧身旁,葉子飛過來沾到他的褲子上,待他走兩步便落下,一陣風吹過,葉子在路上簌簌飛跑,像利爪撓著地。

銀川摁了半天的門鈴,沒人出來,拿出衣兜裏揣的地址仔細看了看,確認沒錯之後,便繼續敲門,這一次換成了拳頭,鐵柵欄叮當作響,驚醒了鄰舍養的小狗,小狗汪汪大叫,這一小片街區頓時變得無比吵嚷,有人打開窗戶朝他們看過來,不滿地指責了幾句。

銀川放下拳頭,又改摁門鈴,說道:“估計是還在睡覺,我再試試。”

“算了!”璟寧道,轉身就走。

銀川追上去:“或者他去了別的地方,我們再等等。”

“等他做什麼呢?”璟寧冷冷道。

銀川心中五味雜陳,輕聲說:“其實這世上最不願意讓你們見麵的估計就是我,但是……寧寧,我隻是想讓你開心。”

璟寧將披肩裹緊,抬手揉了揉眼,沒有淚,說不上難過,隻是有些恍惚。銀川見她麵色哀戚,以為明白她的心事,說道:“我們先去吃早飯,然後你休息,我去幫你找他。”

“不見了,再見麵也沒什麼意義了。”她說。

一路上她沒再說話,也沒回頭,隻是默默地走著,漫無目的,他陪著她走,城市已經徹底醒了,眾聲喧嘩。他們走到江邊碼頭,天際線低矮,濕潤的江風“轟”的一聲撲過來。

璟寧忽然停下。

“聽見沒有?”

“什麼?”

“鳥叫。是那種春天的鳥鳴聲……每到春天就能聽見的,以前在家裏的時候經常聽過。”

銀川站直了,側耳細聽:“沒有啊,隻有風聲和水聲。你說的是杜鵑嗎,它隻在春天唱歌的,現在已經快到秋天了。寧寧,你可能聽錯了。”

“明明有的!”璟寧將腦袋偏了偏,一縷烏黑頭發在她雪白的臉側飄來飄去,她眼中有光在閃爍,但這光芒很快就熄滅了,許久,她終於無奈地笑了笑。

“你說得對,我是聽錯了。”

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似乎注定是一個充滿悲情的年份。

八月十一日,海軍部長陳紹寬接到電令,立即實施沉船封江計劃,那天傍晚,他從南京江麵登上軍艦,在午夜抵達了東海之濱的江陰。在清晨朦朧的薄霧之中,一艘艘即將自沉的軍民艦船已經停泊在江麵,像凝肅深沉的巨大身影。

首批自沉軍艦為“通濟”練習艦、“大同”“自強”輕巡洋艦、“德勝”“威勝”水機母艦等,這些大多是清代遺留的舊艦,早已到了鞠躬盡瘁之時。而從國資和民商的輪船公司征集的數十艘大小商船也依次排開,已做好了自沉的準備。

早上八時,江麵各艦由平海號輕巡洋艦率領舉行升旗儀式,各艦官兵在艦舷向軍旗行禮致敬,軍樂聲中,司令旗徐徐上升到平海號主桅頂端,迎風獵獵飛揚。

各艦陸續抵達規定位置,陳紹寬宣布了封江令,沉船開始,各艦同時打開水底門,貨船則自鑿沉江,此起彼伏,一直持續到日暮才初告結束。這些龐大的身影慢慢下沉,沉入寂靜,沉入風濤,沉入永恒。

汽笛哀鳴,軍旗低垂,蒼天劇慟卻無聲。

這是一場血戰的前奏。

8月16日,南太平洋的台風掀動了江上的雲流,風狂浪高,氣溫驟降,微雨貼著江麵像利刃斜飛。瞭望哨電話報告:封鎖線外下遊上空發現敵機,七架日機以近乎陡直的飛行姿態鑽入濃密的雲層,掩飾行蹤,旋即又折返而回。尖銳的警報拉響,江陰海戰正式拉開序幕。

這一場持續了108天、中日戰爭中罕見的陸海空三棲立體作戰,也是抗日戰爭中唯一的一次海軍戰役。戰果是非常悲壯的。中國海軍在江陰封鎖線死守近三月,掩護了上海前線七十萬陸軍,為拖延日軍溯江而上發揮了重要作用,代價是中國艦隊一部分在山東沿海沉沒,主力則全數沉在江蘇江陰,第1、第2艦隊全滅,這是甲午之戰以來,中國海軍遭遇的又一次毀滅性的重創。

讓我們回到水下封鎖線行動之初。十二艘大型舊軍艦均已經自沉完畢,二十餘艘滿載石塊的大小商船也在指定的位置沉入了江底。正在汛期,水流非常急,軍隊發現第一批沉船已多半被水流衝離出最理想的原位,導致封鎖線出現一些致命缺口,長江封鎖於中部防禦至關緊要,是國防之最要點,為了推進防禦,必須繼續將缺口盡快補上。

大鈞船業的小型貨輪幾乎全數被征用,與其他被征用的民船,使用了六萬餘擔石子充填沉船空隙。最後的幾天,小型的船艇繼續進入餘下航道,專業的技師協同軍隊將露出水麵的船艦桅杆一一全部割去,以免日後敵軍軍艦發現水下目標,會選擇避讓。

孟子昭死於八月十六日江陰之戰當天。

他隻剩下一艘小貨輪,是當年父親送給他的那艘星月號,曾在川江的險道馳騁過,有著最輕靈敏捷的船身。那幾天,子昭眼睜睜看著一艘艘船沉入江底,就像與自己的孩子、兄弟、親人死別生離,他焦慮難眠,也因不舍而哭泣過,但為了讓犧牲不白費,他擦幹了淚水,與數位大鈞的工程師留了下來,為他們的船送上最後一程。八月十六號清晨,子昭起得很早,替換一位已經筋疲力盡的技師,開著那最後一艘星月貨輪陪軍隊的戰士檢查航道。

敵人突然空襲,突發的戰況讓小貨輪處在了戰火之間,返程已經不可能,前進隻會對我軍戰艦造成阻礙。這留到最後的星月貨輪還肩負著下沉填隙的任務,它將是最後一艘沉沒的商船,若立刻鑿船讓其下沉,最快也需要耗時兩三個小時,唯一的方法,隻有炸船。

炸藥放在船艙之中,早就準備好了的,正是為了應對這種最糟糕的狀況。但此時炸船,沒有艦艇會來接應他們。

子昭腦子裏暫時一片空白。

“孟先生,你坐小船走吧,”一個年輕的戰士對子昭道,“我們來。”

貨輪上還有一條木船,不是沒有求生的機會。

子昭沉默了一會兒,搖頭道:“航道很險,需要開到的規定位置才能沉船,否則會影響我們的軍艦。你們不熟悉這艘船,掌握不了它,趕緊走吧。”

那個戰士很年輕,有一雙天真未鑿的眼睛,嘴唇上還覆著一層淺淺的絨毛,子昭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小小年紀想當英雄麼?死在戰場上也不錯,挺好,挺好,不過別死在我的船上,我的船不是戰場,你們趕緊走,去打日本人吧,打死一個算一個。”

那戰士咬咬牙,向他輕輕鞠了一躬,跑上甲板,和另外幾個戰士解開了套在船側的繩子,將木船放到江中。

江風呼號,風雨飄搖,江麵上升起的黑煙和交錯在天水之間的火光混在一起,這樣的奇異的景象,子昭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見。他的牙齒在打戰,手也是抖的,盡力鎮靜心神去看導航圖,手握著輪盤,掌握最準確的力度,將星月輪駛向了規定的位置。船底的鐵鏈與水底的沉船桅杆相擊,發出碰撞的聲音,船微微有些傾斜,一陣水浪後,恢複了平穩。

就是這個地方。他的心陡然一靜。

一瞬的時間被拉長,像無垠那麼長。

他仔細檢查炸藥的火線,確定沒有任何問題後,坐了下來,將地上散落的一顆小鐵珠子撿起,揣進了自己的衣兜裏,然後摸到了一個硬硬的小東西。

那是一個已經變成深褐色的木頭花生,他把它和家裏的鑰匙串在了一起。那是十四歲時潘璟寧送給他的,那天他們打了架,她的褲子都撕破了。

他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然後是大笑,繼而被洶湧的淚意覆蓋,呼吸困難。

“臭小妞,”他想,“我這是在和你告別嗎?早在五年前便告別過了,現在要再一次向你告別了。一如既往的痛苦,卻是第一次真正感到輕鬆。從今天開始,我將不會再承受失去你的痛苦了。”

一個人臨死前三十秒、六十秒、一小時、兩小時的時候會是什麼感覺?知道自己即將死亡,在最後的短暫的一段能體驗的時間裏,會想什麼?子昭無比矛盾地想:我正在體驗這樣的感覺,潘璟寧,我覺得有點得意卻不知道為什麼。為了虛榮麼?是因為被自己勇敢的抉擇感動了麼?好像不是,都不是。

在那茫茫江麵上,在這連天烽火中,其實是聽不到鳥叫的,但孟子昭卻聽到了隻有在春天才有的清脆空靈的鳥鳴,那是在年少的時候,在那些和平安寧的時光裏,一次次出現在他記憶裏的幸福的聲音。

他想起她蹲下身子,將那幾隻小鴨摟在懷裏,頭發絨絨地在白皙的額前拂來拂去。他對那個小女孩說,我愛你。

他想起他們痛苦又甜蜜的糾纏,晨光下她噙著笑的嘴角,那張皎潔年輕的臉龐,他對那個姑娘說,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