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章 長河(3 / 3)

他想起她追逐他遠行的車,臉上落滿淚水,眼中的執拗如烈火般閃爍,他對那絕望的女人說:我愛你。

相遇,擁有,離散,訣別。

他愛她。他容許自己在此刻重新想起對她的愛。他愛她,如同愛一個家,如同愛腳下的土地,愛借以呼吸的空氣,愛東湖的綠波漫江的春水。他希望她過得平安美滿,在每一個季節,即便他已永遠離開。

已經有很久很久不去想她,但是此刻,他多麼希望能再見她一麵。是的,這就是真正的告別了。現在時機終於到了。

子昭閉上眼睛:潘璟寧,我已經不想你了,即便想到你我的心也不會痛了。為了你,我不願放棄我的家業,不願放棄父母的期望,不願放棄很多事情,我以為我錯了,其實沒有,因為原來這所有的不放棄,都是為了今天的放棄。不僅為你,還為更多的人,為了上海,為了南京,為了武漢,為了所有你可以平安生活的土地,我終於可以放棄你了,連同我的生命。

這一瞬他有了久違的釋然和快樂,不再猶豫,掏出火柴點燃了導火索。

大國運命的宏偉畫卷,布滿了時間的軸線,每一條線上都有一個小小的點,它們如此渺小,小得幾乎可以讓人遺忘和忽略,但它們也是這條軸線的組成部分,一條條,一點點,沒有了它們,也就沒有這張畫卷。

火光驟然升至半空,烈焰燃燒,放出五彩的光芒,死亡的顏色原來也可以這麼瑰麗,生命的煙火在這一刻燃燒到頂點。輪船發出轟鳴,就似在宣告一個最壯烈的誓言。

〔三〕

淪陷之前的南京是一座奇特的城。

戲院裏依舊唱著戲,電影院仍有放到半夜的電影;大難臨頭要吃頓飽飯,餐館人滿為患,人們拚命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買鹹水鴨的長隊還是可以繞個幾十米;經過百貨商店,行人會不自覺地跟著裏麵音樂的節奏輕聲哼唱,新街口的人比往常多出兩倍來,這多出的一部分是“跑反a”來的,所有人都往這個城市湧進,相互靠攏,相依為命。

江陰沉船阻敵,隻起到了短暫的拖延作用,淞滬戰事慘烈,蘇南失守,京滬鐵路中斷,日軍雖未能從長江西進,但仍沿津浦鐵路從陸路南下,首都南京岌岌可危。

戰火擊開了重門深院,不論貧富貴賤,一旦離城便是拋家舍業。

物價一落千丈,拋售之後緊接的是恐慌性的囤貨,物價便隨之飛漲。

當第一聲空襲警報響起,表麵的寧靜就完全被破壞得四分五裂了。日機接二連三轟炸,首先受害的便是平民區與市政設施,緊接著是軍事重地、工廠和交通樞紐。朝為繁華街,夕暮成死市。一個久居南京貌不驚人的德國人,在自家院子裏支起了一塊長六米寬三米的德國國社黨黨旗,以對日本敵機起到警示作用,這個德國人將在三個月後以騎a 八·一三淞滬會戰打響,從上海、江北、蘇南等地的難民湧入南京,當地方言稱“跑反”。

士一般的勇氣拯救無數中國百姓的生命。a 那段時間南京城結婚的人很多,凡是有閨女的人家,撓破頭皮也要想法把閨女嫁出去,“貞操”在亂世被看得尤為之重,女兒有丈夫的保護,做父母的便多了一點虛幻的安心。市政府已經開始疏散工作人員,將文件資料西遷,臨時辦公地點在簡陋的防空設施裏,去公證結婚的市民能把木板門都擠破。

銀川和璟寧在中秋節當天結了婚,彼時南京三麵被圍,幾乎已成了空城,他們去領了公證書,回到位於寧海路的新家,範旭東和他工廠裏的幾個負責人、素懷、南珈都在,大家一起吃了一頓豐盛的飯菜,素懷還想辦法弄來了葡萄、水蜜桃等很難買到的水果。璟寧穿著簇新的織錦旗袍,紅色的珊瑚珠扣子,金色玫瑰花項鏈放出柔潤光芒,讓眉目間現出溫柔的嬌豔與含蓄的喜悅。衣服是銀川帶著她去做的,原本按一年四季都訂了一套,去取時裁縫已經跑了,拿到手的隻有秋天與冬天的。銀川的洋服與襯衫是舊的,穿在身上仍然十分優雅,他頭發梳得溜光,俊秀的臉龐光彩熠熠,時不時去握新娘的手,本已經很確定的幸福,於他仍有點不真實。

範旭東的廠區被數日前的空襲炸得一片狼藉,雖然憂心忡忡,但他一直強顏歡笑,吃完飯,向新婚夫婦再次表示了祝賀,便和幾個同仁告辭走了,隻餘下素懷和南珈,自家親戚一樣言笑晏晏坐在沙發上聊天。公寓是銀川在與璟寧重逢之後買的,花了不少錢,諷刺的是,數天後淞滬戰役打響,八月十五日南京遭遇第一次空襲,地皮房價便接連大跌,這套房子折了一半還多的價。

璟寧坐了一會兒便站起來,銀川拉著她:“你別動,今天我來服務。”笑盈盈地給每人的茶杯裏加了茶,素懷與南珈見他眉梢眼角全a 約翰·拉貝(John Rabe),德國商人,在中國居住了近三十年,以在南京大屠殺期間的人道主義行為、以及作為南京大屠殺翔實證據的《拉貝日記》而著名,作為南京國際安全區主席的他與其他國際友人一道,在不足4平方公裏安全區內,拯救了超過25萬中國人的生命,被世人尊敬地稱為“中國的辛德勒”。

是喜悅,由衷地為他高興。

窗簷上掛著一串風鈴,在微風中輕靈地響著,屋內是安寧溫暖的氣氛,與室外的慘淡瘡痍形成鮮明對比。

素懷道:“知道太太最喜歡玫瑰,我們跑遍南京城,就是一朵也沒買到,用假的也不合適,喜宴簡單那是不得已,連朵玫瑰花也沒有,想著還是很遺憾的。”

璟寧歉意地道:“我連辦這桌席都覺得很是有愧,國難當頭,買花做什麼?還連累你們辛苦。”

南珈正色道:“不,太太的觀點我不認同。辦喜宴是沒錯的,買玫瑰花也是沒錯的,錯的是那些塗炭生靈侵犯他人國土的暴徒。這世上除了這些惡魔,沒有一個不熱愛和平厭惡戰爭。炸彈冷血,我們有熱血。好好生活、不輟弦歌,有了希望就不會放棄,總有一天勝利依舊會是我們的!”

說到最後,他的語氣非常激動,素懷在他肩上一拍:“說得對!

勝利一定會是我們的!哪怕浩劫將至,對眼前的和平與幸福就應該珍惜。”

銀川已經熟練地削了兩個蘋果,切成了四份,給每人分了一塊,也給了璟寧一塊,他第一次露出調皮的表情,捏著自己那塊蘋果,在每人手中那塊蘋果上點了一點,像碰杯一樣:“來來,我們每個人都要平平安安的,幹了!”

“幹!”

素懷和南珈都笑起來,仿佛回到了倫敦,回到了他們求學的少年時代,日子是那般單純快樂。

“恭喜你,銀川!”南珈道,這麼多年,這是第一次不叫他“鄭先生”。

“銀川,祝你和嫂夫人白頭到老!”素懷也道。

“謝謝!”銀川淚光閃爍,情不自禁地用力,蘋果的汁水沾濕了他的手指,璟寧本一直微笑著坐在他身旁,這時拿手帕子給他擦手,不經意間見他與南珈對視了一眼,似甚是百感交集,亦有幾分她看不太明白的含義。

結婚是在倉促間決定的,她終究還是沒能躲得掉,終究還是屈服了。隻不知是屈從於他,還是屈從於命運。

那些日子裏,銀川幾乎天天耗在學校,糾纏她,糾纏孩子們,討好校工和其他老師,終於有一天,飛飛奔出去迎接他,叫道:“爸爸來啦!”連一個路過的女學生忍不住用羨慕的眼光看著璟寧,道:“潘老師,你先生真好,還來陪你上班。”璟寧雖然盛怒,也知曉自己心中堅硬的堤壩,已經出現了裂縫。

戰火逼近,銀川想辦法幫金陵女院聯係到了一艘船,送走一批學生和教員,也給孩子們做了安排。

之前不論璟寧願不願意聽,他總是不厭其煩地跟她說起她的家人,說起了雲氏、璟暄,還有盛棠,告訴她他們的近況。她強忍難言的悲傷,避之不及,生怕意誌崩潰落入他的陷阱。

某天李南珈找到了學校來,風塵仆仆,他那天剛到南京。

南珈一向雲淡風輕的臉龐上充滿了無奈,他將一個舊皮箱放到璟寧麵前:“鄭先生發電報讓我來南京,我以為是為債券的事在財務上出了什麼岔子,結果他卻是讓我從潘公館把這個東西帶過來。我就知道肯定是找到了你。”

他打開皮箱子。

璟寧低下頭。箱子裏是一些舊東西,一件件擺放得很規整。有璟暄最愛玩的小皮球,有銀川的那一杆小秤,還有她的玩具首飾盒、袖珍書、相冊,以及洋娃娃“貓貓頭”。箱子裏全是他們的過去。

南珈歎道:“潘小姐,鄭先生對你一片癡心,你當時離開漢口,他整個人半條命都沒了。你跟他是注定的緣分,他非常愛你,愛了這麼多年,你何苦一味狠心拒絕下去呢?於他於你,都不公平啊。”

璟寧蹙眉道:“世事無絕對,有什麼真正的公平?更何況我不喜歡別人以愛的名義要挾我。”

南珈失笑:“要挾你?他要挾你了嗎?他早已經不是以前的鄭銀川了,他……”

“難道沒有嗎?”璟寧道,“我隻希望能過得平靜,但他一直糾纏我不放,他愛我,不代表就可以理所應當地侵入到我的生活,他現在就跟一個瘋子一樣。”

“沒錯,鄭先生這一輩子所有喪失理智的事全和潘小姐有關。你就是他的命。”

南珈無比確定又無比平靜地說。

孩子們要隨著範旭東運送貨物西遷的商船離開,銀川一確定行程,立刻興奮地對璟寧說:“寧寧,我們可以一起回家去了!”

璟寧看著他,沒說話。他現在又拿孩子們來要挾她了,他以為這一次她不會拒絕。

數十萬人擁擠在下關碼頭,璟寧領著孩子們跟在銀川身後,銀川費力在前方開路,生怕他們被人撞倒,一身黑呢絨外衣被蹭得滿是灰塵,頭發也是亂蓬蓬的,衣服下擺被尖銳東西撕爛在身側一甩一甩,他從來沒這麼狼狽過。璟寧心中的堤壩在一點點碎裂,很清楚如果這麼一走,和銀川這輩子估計就是定局了,莫名的恐懼上來,她決定再次逃離。

碼頭上人非常多,搶著上船,輪船都無法靠在碼頭上,隻能從江心上船,如果要到輪船上去,得另外雇船劃到江中去上。銀川想了很多辦法才弄到一艘渡船,專門給學校用,但仍有不少人不管不顧地搶著上來,有一人差點將飛飛扔到了水裏去,銀川大怒,和那個人打了起來,璟寧從來沒見過他打架,也第一次聽到那種不帶一點餘地的凶狠拳頭擊打在肉身發出的恐怖聲音。孩子們嚇呆了,璟寧和另外幾個老師將他們保護著,安撫著,璟寧緊緊抱著飛飛,在他的小臉上親了親:“你要好好的,要聽鄭叔叔的話啊。”飛飛驚魂未定,還沒回過神,隻見潘老師將自己一放,一咬牙,轉身擠下了船,飛飛哭了起來,大叫道:“潘老師,潘老師!鄭叔叔,潘老師!”

銀川仍和那人扭打著,混亂中顧不上這個孩子的哭喊,隻有另外一個老師聽到後趕緊看了過去,可岸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哪裏找得到璟寧的身影。

回去的路和來時一樣艱難,人太多了,船是不可能為了她一個人停下不走的,璟寧記住了那艘小船歪歪倒倒的旗杆上那麵藍色的旗子,走上高處堤壩,她看到小船已經在往江心劃去,大輪船的汽笛轟鳴著,舢板上的密集人影像黑色的蟻群。

高大的懸鈴木搭出黑色的穹窿,沿途的宅院靜寂無聲,百餘扇玻璃窗張開著,像墓碑一樣發著幽幽的光。璟寧在街道上走著,若有所失,說不出的空虛,也許是因為留在了這個悲傷的空城。回了金陵女院,雖然仍然有一部分老師和學生在,但幼稚園這邊卻是人去樓空,連門房都被調到成人學部裏去了,繪著黃色小花的牌子被摘下靠在牆邊上,滿地飛著五彩紙片,有個小朋友昨晚尿了床,褲子換了下來,是她洗幹淨晾在了院子裏,卻忘了收,此時在風中晃著、旋轉著。璟寧走過去摸了下,沒幹,那就再晾一會兒吧,可即便晾幹了又讓誰來穿呢?孩子們全都走了。

也許是不舍那一張張無邪的小臉,但更像是被強烈的淒楚控製了,璟寧雙腿發軟,無力地蹲了下來。

悶悶的聲音從遠方天空傳來,比雷聲更沉更有力,空襲警報驟然響起,地板和玻璃窗一起震動,扣環和門環同時吱呀作響,宛如在哀哭。璟寧心一緊,直起了身子,空中一排陰影低低飛過,讓目光為之一暗,雖然之前也經曆過幾次空襲,但這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到飛機。風的溫度陡然變熱,毗鄰的一間校舍屋頂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冒起雨絲一樣細的煙柱,響起冰雹一樣的聲音。璟寧下意識往院子西北角簡陋的防空地下室飛跑,剛一進去就聽一聲巨響,烈焰裹著煙塵四散而開,火舌竄到半空,幼稚園的房子轟的一下垮了大半邊。

璟寧捂著耳朵,雖然緊閉著眼睛,但這毀滅一切的過程卻依舊無比清晰地映在腦中,她仿佛看到窗戶、門板桌椅以及還有孩子們的小床全在大火中燃燒,像炒豌豆、爆玉米一樣劈裏啪啦作響,她看到烈焰中的課本和她攢了數年的《楚報》,連同她苦樂酸甜的回憶與往事,一並化作了灰燼。不可抑製的悲痛,令人窒息的恐懼與孤獨,還有那無望無告的對女兒的思念,讓她再難自已,流下淚來,然後變成了抽泣,變成了號啕。

“大哥哥!”

她自己也沒有想到,呼喊出來的依舊還是那個人,那個自幼年時就一直與她不離不棄的人。

“大哥哥!大哥哥!”她用盡力氣呼喊著,反正他不會知道她原來是如此在意他。悲傷與快樂交織,充盈著她的身體,就像水果裏充滿了黑暗與甜蜜,再沒了憤怒與抱怨,也再沒了束縛,反正他也聽不見,反正他已經離開了,也許是永遠。

“小栗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分明響起了一聲看似遙遠的回應:“小栗子!”

她以為自己是在做夢,睜開眼睛揉了揉,地下室的門板上全是石灰煙塵,濃煙從門縫裏鑽進來,發出強烈難聞的氣味。

“小栗子!璟寧!”聲音越來越清晰,帶著無法掩飾的哭腔,“小栗子!你在哪裏!璟寧!小栗子!”

璟寧張了張口,想回應,卻發現聲音已經完全沙啞了,她緊緊盯著門,目光一動不動,盡管淚水已經讓雙眼模糊。

門從外麵被打開了,他跑了進來。是的,是他,確實是他!在看到她的一瞬他頓了頓,然後飛快地湊過來將她擁到懷中,她一開始抗拒了一下,卻還是由他抱著了。他渾身發著顫,衣服是濕的,滿是江水的腥氣,冰涼的唇吻在她額頭上,他喃喃道:“你在這裏,還好我找到了你,我找到你了,寧寧,你還在這裏。太好了,太好了!”

他連說了十幾遍“太好了”,滾燙的淚水一滴滴落在她臉上,璟寧的胸口重重起伏了兩下,哇的一聲又哭了起來。

“船不是開了嗎,你怎麼又回來了?”

“我跳到江裏去,遊著回來的。”他老老實實地道,“沒事,岸邊的水不深,一點都不深,就是上來的時候被人踩了幾腳。”

她這才注意到他的臉,那張清雅秀氣的臉青一塊紫一塊,左眼珠鼓起,就像要爆出來似的,不知道是被打的還是被踩的,但他一臉輕鬆地笑著,像個為了調皮不管不顧的男孩。

“你這個笨蛋,瘋子!”她哭著用手去摸他的眼睛。

“寧寧,我們回家去!”他握住她的手。

新婚之夜,明淨的月色如雪光一樣白亮,他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溫暖的手臂圍攏在她腰間,她向他轉過身來,凝望著他。

她現在隻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