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寧!”他趕緊上樓去臥室找她,然後鬆了口氣,她在,好好的。
她坐在燃著火的壁爐前取暖,身上是婚前做的新旗袍,長袖,雪青色的緞子,下擺繡著芍藥花,扣子是紅色珊瑚珠。她一向畏寒,旗袍雖然不薄且是長袖,但在這個季節、這樣的情況下穿實在不明智。
“怎麼把這件衣服翻出來了?”銀川奇道,走到她身前,手撫在她臉上,她將臉微微一側。
“我煮了湯,咱們吃飯去。”她輕聲說,然後站起來。
“好,”銀川說,“不過你先把衣服換了,我們吃完飯就立刻走。”
璟寧訝異地抬頭:“你見到他了?”
“誰?”
她眸中有什麼東西閃了閃,說道:“去哪裏?”
“安全區。日本人已經進來了,守軍開始潰退,撐不了多久,我們得立刻離開。”銀川一邊從床底翻出皮箱,裏麵早就裝好了要帶走的物品,然後他起身將一件極普通的棉袍子從衣櫃裏取出來扔到床上,“寧寧,趕緊把它換上。”
“今天我不想去,”璟寧打了個哈欠,“大晚上的我哪兒都不想去,明天再去。”
銀川滿心焦急:“真的很不安全,聽話,我們必須盡快走!快把衣服換了,你穿成這樣,萬一,萬一……”他不願意說不吉利的話,將棉袍拿在手裏,走到她麵前,伸手去解她旗袍的扣子,柔聲哄道,“乖寧寧,咱們把衣服換上。聽話啊。”
她啪的一下把他的手打開,退後一步:“我今天真的哪裏也不想去!我說了明天去就明天去!你別煩我!”
銀川又急又氣,不跟她廢話,一咬牙將她拽過來,璟寧發了瘋一般,就跟他強,下死勁兒去掙,掙不過就咬他的手,銀川鐵青著臉由著她咬,動作不停,啪嗒一聲,她胸側的一個搭扣解開,一粒珊瑚珠滾了下來,璟寧尖叫著哭道:“我不穿,就不穿!不穿那難看的破衣服!”從他手裏將棉袍子奪了,扔進了壁爐,立時火光一暗,冒出焦糊味。
銀川愣愣地看著那件棉襖燒起來,沉默了許久後,忽然笑了笑。
璟寧氣咻咻地瞪著他:“滾!給我滾!你要去哪裏自己去,我今天就在這裏,死在這裏你也管不著!”
銀川吼道:“好!你愛怎麼穿就怎麼穿,要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再不管你!你想死我也不管你!”往前衝了沒兩步,她跑過來摟住他的腰,放聲大哭:“不許你走!你敢走!”
心跳似乎停了一下,他閉了閉眼,然後轉身劈頭蓋臉地朝她吻了過去,不管不顧,凶狠霸道,就像不想讓她呼吸,要讓她溺死在他的吻裏。
“我該拿你怎麼辦,我該拿你怎麼辦啊!”他無力地道。
“我恨你!恨你!我怎麼這麼恨你!”她捶著他的胸口,發出痙攣似的嗚咽。
他不再跟她較勁。今天她如此古怪,也許是太過害怕的緣故,那就由她吧,聽她的,明天一早再走。他什麼都由著她。
待她平靜下來,他們一起去樓下吃飯,她去廚房忙活了一會兒,端出兩碗麵,麵湯是粉色的。
璟寧把碗筷遞給他:“知道你想吃我做的菜,可現在什麼菜都買不到了,好不容易尋到兩節藕,還有一大半是爛掉的。湯裏沒有排骨,就放了一點剩下的豬油,可能不太好喝。”
“……”
“我知道你愛喝藕湯的,對吧銀川?”她微笑道。
吧嗒一聲,他眼中落下一滴淚水,濺在桌上。
婚後他們有過一段很別扭的日子,有時候她會叫他大哥哥,有時候隻是“喂”或“哎”一聲,他知道她心裏有道坎還沒過去,但現在,她無比自然地叫他銀川,還為他煮了藕湯。湖北的習俗,藕湯是特意煮給夫婿喝的。
“喲,是我胡椒放多了麼?”她調侃他的窘樣,小嘴微撇,神情嬌俏,宛如多年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
銀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沒出息的是,眼淚卻再次流了下來。
璟寧取出手帕子,走到他身邊,剛一抬手,他就將她擁進了懷中。
“寧寧,謝謝你。”
她輕聲道:“銀川,以後別讓自己那麼苦了。”
他抬起她的臉龐,顫聲說:“寧寧,其實我對不起你,我……”
“噓……”她示意他不要繼續說下去,“一輩子還長著呢,慢慢補償我吧。”
他狂喜,眼睛閃閃發亮,使勁點頭。
她將她的凳子移到他身邊,兩人像一對再平凡不過的夫妻,說說笑笑把麵吃完了。遠處的槍炮聲不絕,但銀川心裏有底,他一定會帶著她去安全的地方。
晚上和衣而睡,直到被密如急雨的槍聲驚醒,月色很亮,窗台上有薄薄一層寒雪,像極了四年前的那個夜晚。
多日的警惕讓他們早就養成了習慣,即便槍炮聲再猛烈,也沒有像第一次聽到那樣慌張。銀川去滅火爐,璟寧坐起身,旗袍都睡皺了,她飛快地理了一理,見銀川將早就備在一旁的涼水澆到壁爐裏,背影讓她想起了許久以前的一件往事。恍若前塵一夢。
銀川回頭,見她淚光盈盈,嘴角有絲淒然的笑。
“寧寧,快把大衣穿好。”
她回過神,起身利落地收拾好。
大門是鎖好了的,他們得去地下室先躲一躲,今晚的槍聲和往常不太一樣,更密集,也更近!月光很亮,照得臥室一片澄淨的白,壁爐熄了,雖然關著窗,牆壁也厚實,但屋子裏還是非常冷。
銀川將自己的大衣拿在手上,道:“趕緊下去,我覺得有點……”
“不對勁”三個字沒說出來,已聽到砰的一聲響,然後哐啷幾聲,是院門的鐵鏈被利器劈斷掉落在地的聲音,銀川從窗戶那兒看到院子裏的幾道電筒光,有人闖了進來。
來不及了,此時下樓必然跟來人迎麵相撞。
銀川急忙將臥室門輕輕反鎖,拉著璟寧,兩人躲進穿衣室的巨大衣櫥。璟寧蜷縮著,將腦袋依偎在他胸膛,身子微微在抖。他抱著她,知道或許這是此生兩人最後的擁抱。
可說好的一輩子呢?那漫長的、有著無限希望的一輩子呢?他的回報與補償呢?他承諾過的啊。而他才剛剛品嚐到的幸福的滋味,為什麼就要消逝得如此之快?
那些人在撞樓下的大門,非常用力,巨大的聲響刺破了寒夜的空氣。銀川顫抖起來,將璟寧擁緊。
“銀川……”璟寧伸手摸在他臉頰,很輕很輕地說,“幫我個忙。”
看不到她的麵容,因為衣櫥裏一片漆黑,但她的眼睛似乎有光芒在閃爍。他知道她想要他做什麼。
“不。我做不到!”他顫聲說。
“我怕髒,我累了,願意死在你手裏。”
“不……”千針萬刺在紮著他的心,但他覺察不出痛,因為這種痛他早就嚐過了。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在母親打算將他拋入江中的時候,在他為母親無法挽留的生命哭泣的時候,他早就嚐過的。
她拉著他的手,蓋在她的口唇上:“求你。殺了我。”
一聲短促的槍響後,他們聽到了門鎖落地的聲音。
滾燙的淚滴落在她的額頭上,臉頰上。
“小栗子……你為什麼總是對我這麼殘忍……”
她輕輕笑了笑,嘴唇輕動,宛如在調皮地親吻他的掌心:“誰讓你對我那麼殘忍呢。”
嘈雜的腳步聲從樓下傳來,那些人闖進了樓裏。
已無可選擇,他在她唇上重重一吻:“你先去,我很快就來找你。”
抓起身邊一件衣服,用力捂住她的口鼻,使出了平生最大的力氣,勢必讓她以最快的速度最少的痛苦離去,她連掙都沒掙,隻是在最後一刻手動了一下,將滑動的衣櫥門帶了一帶,讓冰涼的月光潑灑進來,他看著她慢慢合上了眼睛,如同她小娃娃時的樣子,被安撫著遁入了甜美的寧靜。
一間屋子一間屋子被撞開,有幾個人跑上樓來。
沒關係,她已經停止了呼吸,額頭光滑,灑滿了月光。他捂死了她,就這麼快,快得像一場夢,一瞬就是一生。
在這個淒冷的月夜,他將他奪走的一切重新還給了她。屬於她的時光之河停止了奔流,她曾擁有過的平靜、幸福、安詳,像河底的細沙,依舊完完整整地鋪在那裏。他還給她。全部還給了她。
臥室門被撞開,那些人闖了進來。
銀川仍然抱著璟寧,用力捂著她的臉,在黑暗中顫抖,窒息,無聲地瘋狂。
終於,一道電筒光照在了他的臉上,短暫的失明過去,他看清楚了來人。
不是日本兵,也不是中國逃兵,不是土匪流氓。
那人快步過來要伸手扶他:“謝天謝地,鄭先生,你們還在!”
他是劉五,佟春江的手下。
“鄭先生,快,我帶你去跟南珈和素懷會合!”
銀川沒動,眼中是異樣的亮光,劉五去拉他,被他用力掙開。
他張著嘴,發出了一種沙啞的聲音,宛如瀕死的哀鳴。
他沒有她那麼有福氣,身邊的人沒一個願意殺他,所以他就隻得自己死。自殺並不難,但要死卻真是不容易。或許在她心中,他這輩子對她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就是親手殺了她。她如願以償甩脫了一切逃走了,而他墜入了活生生的地獄。
從南京往蕪湖的一路,銀川多次自殺,但每一次都被救了下來。
他是如此恨呐,他想他一定是遭遇了最殘酷的詛咒,生不如死,卻又無法死去,但是,他該恨誰呢?
佟春江冒死去上海營救被困的妻兒,不得已帶人轉道南京,然後遇到了南珈,他答應今晚找人送他們往蕪湖撤走,雖不能保證安全,但這或許是銀川等人唯一的生機。南珈去找銀川,隻見到了璟寧,盡管璟寧當時正為得知舊事真相而崩潰,但待她平靜下來,南珈還是告訴了她。
“您不管想做什麼,哪怕是跟鄭先生了結,也要離開南京再說,就這一兩個晚上的事。等鄭先生回來,你們趕緊收拾好東西,我現在要去找素懷,晚上劉五大哥會帶人來接你們。不過,你們照常把門鎖好,因為我真的無法保證日本人會不會先到一步。隻能聽天由命了。”
當時已是深夜,日軍已有一部分人攻入城中,劉五等人雖然找到了銀川的住處,卻不能大聲呼喊,因為他們無法確定裏麵究竟是什麼情況,也無法確定附近有沒有日本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