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章 長河02(3 / 3)

但唯有一個人,對劉五等人的到來十分確定,那就是潘璟寧,而在他們到來之前,她也已經確定要和銀川做個了斷。

她讓他殺了她。

璟寧的遺體必須送走,銀川已瘋狂,他仍堅信她還能救活,拽著她不放,喊著她,搖著她,但璟寧一直都沒有醒來。時間不能再耽擱了,無奈之下,劉五打昏了他。生死攸關的當頭,誰也顧不上為誰傷感,佟春江立刻讓素懷等人將銀川帶去蕪湖,而他自己則與弟兄們尋路南下,即將麵臨的是更為危險的境地。臨走前,他看著銀川慘白的臉,歎了口氣:“如果你們不怕死,就在蕪湖等三天,我的人會想辦法把鄭太太的骨灰送過來。今天我冒不起這個險。”

〔五〕

船悄無聲息地行進,濃雲隨著風在天空低語,冰涼的細雨敲打窗欞,山巒的疊影映著天際的戰火,江濤浮沉,茫無涯際。

銀川在黑夜的江上,被記憶的利刃淩遲著。

“一朵花,明明開得很好,很美,開得自由自在,我卻硬生生將它摘下,然後對它的凋零束手無策。我毀了寧寧一輩子的幸福。她知道了。她原本可以好好地嫁給她心愛的人,是我生生拆散了他們,是我!我讓她先是嫁給了徐德英,又嫁給了我。我像玩弄一個玩偶一樣安排著她的生活。

“她全都知道了,原來我這個聲稱是全世界最愛她的人,其實是害她最慘的人。她真狠啊,她的報複真的狠。她讓我親手殺了她,這就是對我最大的報複。她早就算計好了。我不知道她是多麼難過多麼痛苦,一分一秒算計著去死。她成功了。將我留在這個地獄一樣的世上,讓我死不了,不願意活。她從來就沒有愛過我。寧寧,你有沒有愛過我?!”

他被洶湧的淚意淹沒,臉在抽搐,他想自己一定是在哭,可是沒有,他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他試圖想清楚他究竟是在哪裏做錯了,是不是徹頭徹尾無可救藥的錯,因為他做錯的事實在是太多了。然後他慢慢醒悟過來,原來隻是在第一步走錯了。正如同南珈很久以前所說,即便之後每一步都情有可原,但他終究走錯了第一步,這個錯一路跟著他,一直到成為永劫。

可是沒有了她,這一生還有什麼意義可言?尤其是在現在,當她已經徹徹底底地離去。

銀川伸出手,無力地將手放在胸側,貼著內包的位置。璟寧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將一本小冊子塞到了裏麵,那天他在久兒家用瓦片割脈,南珈脫下他的大衣打算為他擦洗血跡的時候發現了它。

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本子,他真的不會再願意活下去。

小冊裏貼著小乖的滿月照,已經泛黃的照片上,那個和璟寧小時候一模一樣的小娃娃在憨憨地笑著。照片旁的紙頁上淚痕斑斑,有璟寧的筆記:“小乖不是早產。我犯下錯誤那天懷上了她,但小乖不是一個錯誤。”

一個睡在過道的逃難學生,發出夢囈一般的聲音,稚嫩的聲音在顫抖,滿含著恐懼,也許隻是想尋找到一點希望或僅僅隻是為轉移恐懼,他背誦起了一首詩。詩句時斷時續地傳進了銀川的耳中。

When I have fears that I may cease to be Before my pen has gleaned my teeming brain,Before high-piled books, in charactery,Hold like rich garners the full-ripened grain;When I behold, upon the night’s starred face,Huge cloudy symbols of a high romance,And think that I may never live to trace Their shadows, with the magic hand of chance;And when I feel, fair creature of an hour!

That I shall never look upon thee more,Never have relish in the faery power Of unreflecting love!-then on the shore Of the wide world I stand alone, and think Till love and fame to nothingness do sink. a a 詩人約翰·濟慈的短詩:《When I Have Fears》,穆旦譯為《每當我害怕》:每當我害怕,生命也許等不及

我的筆搜集完我蓬勃的思潮,

等不及高高一堆書,在文字裏,

像豐富的穀倉,把熟穀子收好;

每當我在繁星的夜幕上看見

傳奇故事的巨大的雲霧征象,

而且想,我或許活不到那一天,

以偶然的神筆描出它的幻相;

每當我感覺,嗬,瞬息的美人!

我也許永遠都不會再看到你,

不會再陶醉於無憂的愛情

和它的魅力!——於是,在這廣大的世界的岸沿,我獨自站定、沉思,直到愛情、聲名,都沒入虛無裏。

雨雖然沒有停,但天已經漸漸亮起來,晨曦微朦的時候,銀川閉上了眼睛,半夢半醒間,有人在推他。

“叔叔,叔叔!”

他睜開眼睛,久兒可愛的小臉蛋正湊近過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是擔憂的神色。

“小久兒,你不睡覺啦?”

“叔叔你為什麼哭了?”

“我哭了?”銀川笑了笑,“叔叔沒哭。”

“騙人!你臉上全是眼淚!”久兒眨著大眼睛,指著他的臉。

“好吧,我是騙了你,我錯了。我是哭了。”銀川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腦袋。

“你是不是又在想你的妻子啦?”

憂傷湧上了他的心,他點頭:“是的。我想她,每時每刻都在想。我一想到她就會很快樂,但一想到她已經走了,就非常傷心難過。”

“你別傷心,你要高興起來,這樣她才會開心。她肯定不希望你難過的。”

“嗯,也許吧。小久兒,叔叔累了,想再睡一會兒。”

“嗯,叔叔你好好睡。”久兒道,向他眨了眨大眼睛。

銀川重新閉上眼睛,他太累了。

久兒托腮凝視著他,想著昨天夜裏他送給了她一個布娃娃,他說,這是貓貓頭,它是我妻子小時候的朋友。久兒非常喜歡那個可愛的貓貓頭,抱著它使勁地親了親,她想:“叔叔給了我貓貓頭,我也要送叔叔一樣東西。”

“久兒!”母親在走廊上輕聲叫她。

久兒輕輕將一個小東西塞到了銀川的衣兜裏,轉身一溜煙兒跑了出去。久兒媽一見她,急忙拉著她往出口走,一路走一路訓斥:“一會兒船就要開了,你還到處亂跑,你這個孩子,真不讓人省心。咱們快下去,你爹已經上岸了。”

“哦!”

這是盧家渡,經過三天的航行,已經進入了湖北境內。久兒一家全部下了船,輪船稍作停留,繼續往漢口駛去。久兒站在渡口,踮起腳,目送著那艘船,揮起小手,就好像銀川正在窗口看著她一樣。

“媽媽,你說叔叔會高興起來嗎?”她轉頭問母親。

“人家不煩你都算好的了,你老去打擾他休息。”

“我送他禮物,他也會不高興嗎?”

“禮物,你送他什麼了?”久兒媽奇道。

久兒垂下小腦袋,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她怯怯地說:“我把銀鎖送給他了,媽媽,你別怪我。”

“你這孩子!”久兒媽跺足道,“那是……那個是你……”她忽然囁嚅起來,想了想,恨恨地說,“媽媽在你出生後給你打的銀鎖,你這孩子,怎麼把它隨便送人了呢!”

“可是叔叔送了我貓貓頭,我也要送個好東西給他。”久兒辯解道,小辮子微微晃動。

久兒媽很生氣,彎下身子在女兒衣兜裏翻了翻,摸到一個東西,不禁鬆了口氣,她用手指勾住,將它拿了出來,然後在女兒額頭上敲了個爆栗,道:“還好你沒把它也送出去,好歹留了一樣下來。”

那個東西隨著她的動作輕晃,是紅繩係著瓜果狀的琉璃珠,發出叮叮的脆響。

小久兒抬起小臉看,眼睛半眯,眼角像小蝌蚪一樣微微下垂,她快樂地笑了起來。

雨水打在窗上,風雨聲中,他似乎聽到樹梢的聲響,清晰,有節奏。又一個春天會即將隨著這風這雨,隨著滾滾長河一呼一吸間奏響的旋律如期而至。真是殘酷,每一個春天對這人世間所有的悲歡離合都是不聞不問的,在它該來的時候一定會來,趕赴的是與它自己的佳期。是的,春天總是會來的。

銀川終於睡著,他做了一個夢,她出現在他的夢中。

無人收拾的花園裏開滿了玫瑰和黃水仙,梧桐樹的新葉子被陽光映得透明,她將大衣脫下,隨手扔到木色斑駁的長椅上,快步輕跑到噴泉那兒,那是他們小時候最愛玩耍的地方。噴泉很久都不噴水了,但她一走近,晶瑩的水花便如音樂般響起。她坐到水池邊,緞麵鞋上的金線花朵閃閃發光,她微抬起臉,閉上眼睛。

他坐到她身邊去,伸手替她擋住飄灑而下的水珠。

她沒有睜開眼睛,靠在他肩頭,歎息一般微笑著說:“終於回家啦。”

他知道這隻是個夢,即便在夢中,他亦清醒地知曉,這是他的幻覺。

夢境變幻,回到了他們的小時候,在喧鬧的市集,老僧人畫了一幅畫,一行大雁飛過高山和江流。銀川聽到它們響亮的鳴聲。

“小妹妹,你希望它們飛去哪裏?”

“我希望它們回家!”小女孩大聲回答。

在夢中,他看著那個小女孩,淚水長流。

悠悠風聲響起,浮雲之上是深邃天空,日月星辰照耀這渺小的人世間,照耀著渺小的他們,寧靜又慈悲。

人生一世不過是一一行遍必經的路途,嚐盡百般滋味,然後告別。她隻是先行了一步,待他終於也跨過這紅塵夢之浮橋,在又一年春雨落下之時,或許會在時光的河流上與她重逢。

又或許,會再次相逢在一場夢中。

世事前緣如催生萬物的春風。

春風化雨。

春雨落長河。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