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才思忖片刻,生出莫名地悲哀:“大概……是因為不平。”

少女淚光盈然:“同樣顛沛流浪,同是可憐的生命,一個在外麵被人追打,指不定哪天被人殺來吃了,一個在廟裏被人愛護,野狗覺得不平,心中生了怨恨,進寺裏來一隻隻咬死貓兒,為了宣泄,為了讓人注意到它們的存在,它們哪怕因此被打死,心中也是有恨的。後來,老人家每天省下自己的食物去喂那些野狗,野狗得了照顧,雖然也是饑一頓飽一頓,但心中的怨毒或許減少了一點點。現在幾個月過去了,那兩隻貓果然無恙,在禪房後院活動,再沒有被驚擾,野狗雖然偶爾會像今天這樣跑進來,也隻是去偷食廚房的垃圾剩飯,再不去傷害貓兒。”

膏火同煎,眾生共業,亂世流離中的人,和這貓狗又有何不同?

三才心中震動,難以言喻。

老人已慢慢走回來,額頭上也不知是汗還是雨,他把兩隻腿都放在了椅子上,這一次,整個人都躺了下來,似乎疲累不堪,將那本爛書攤開放在自己臉上,遮住天光。

少女說:“小哥哥,我去觀音堂喂貓,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可好?”

三才應了,忽然叫住她:“鄭靜安!”

她本已轉身,聞聲回頭,眸光閃動。

“我記得你,我們很早就見過。”三才的語聲很平靜,但隻有他自己才知道內心的激動,“你是不會記得的,可我記得。”

“其實我也知道你。”她站定了,看著他,“父親對我說過,佟爺一家是我們的恩人。你們一家人幫過我的父母,是你的父親,幫我父親找到了我。”

“可是……你有沒有怪過我?我那年過生日,就是那一天,你……失去了你真正的母親。”

靜安沉默了許久,最後輕輕搖頭:“我誰也不怪。我也並沒有失去她。”

三才不解話中真意,她也不再解釋,飛快地揉了揉眼角,燦然一笑,轉身往觀音堂的方向走去。

綠蔭如幄。三才坐到老丐身旁,老人依舊躺著,臉上蓋著那本名不副實的《唐詩三百首》,隨著呼吸一起一伏。

三才知道他此刻並沒有睡覺。

他輕輕問:“老人家,您的書看完了嗎?”

過了許久,老人緩緩反問:

“你的書呢?”

“我的書?”

老人的手指在空中虛畫了一撇一捺:“命也罷,緣也罷,就是一部大書,上半部看完了,就接著看下半部,下半部看完了,書就闔上了,書一闔上,緣也了了。你的書,看到哪裏了?”

“上半部下半部?”三才琢磨著這話裏的意思,心道:這是在跟我對禪。便微微一笑,道:“估計還在楔子。”

老人把書移開,仰頭凝視三才片刻,似笑非笑:“大舟有深利,滄海無淺波。上半部,很有看頭。”

“那麼下半部呢?”三才飛快地把話頭接上,老人卻閉上眼睛不再回應。

江流滾滾向前,彙入大海,春風帶來濕潤的氣息,即便是在亂世,這屬於春天的氣息裏依舊飽含希望。

三才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靜,甚至有了一點快樂,他站在融融的綠意之中,答案有沒有,好像也沒那麼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