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著他左邊額角淡淡的傷痕:“是那次留下的嗎?”
三才點點頭。
“一定很疼。”
那天是他的生日,誰能料到那樣的一個日子,有人會死,有人會傷,有人會和親人永別。疼其實算不了什麼,傷口已經伴隨他多年,成為了生命的一部分,那件事情已經在腦中變得模糊,傷口還記得。
三才從此不再過生日。
“我稍微大一點,就去老人的醫館,和他說話,他對我說,國家不太平,魚有水,鳥有天,人害怕懸空無著,所以心不自由。可天地人原為一體,天和地都是人的依靠。我叫三才,老人是想要我懂得達生知命,萬事莫去奈何,莫去勉強,要順應天道與常理。”
“萬事不奈何……”她輕聲說,“奈何得了嗎?”
他一笑,指了指裏麵:“不去數羅漢?”
她有點不好意思,順勢坐在廊下的長椅上:“倒不是害怕。聽這裏的人說,按自己的年歲數過去,瞧著是哪一尊羅漢的佛號,就能做終身之斷。假如把我一輩子的事情都斷定了,那還有什麼意思?聽你剛才那麼說,達生知命,不該去勉強,萬一我知道了自己的命,卻仍然要去勉強,那該怎麼辦呢?”她長長的睫毛垂下,歎了口氣,“我隻是有很多不解。”
他又何嚐不是?
天有常,法無定,他強迫自己去懂達生知命的道理,但道理解決不了心中無數的問題。
父親是幫派中人,善緣惡緣是重重密網,牢牢綁在他們一家人身上,他自小隨父母流離輾轉各地,趕上兵荒馬亂,去何處都像是危巢中的燕子,隨風的飛絮,沾了泥的浮萍。他總忍不住問,人不能好好活著嗎?為什麼會有戰爭、殺戮、饑餓、貧窮,為什麼要殘害他人,搶走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為什麼人無法安定,總要流離失所?
有一個神父跟他說,那是因為,世界上是有魔鬼的。
給他取名字的丁先生說,元代有一位醫家,寫了一本書,書的名字就是這些問題的答案。
三才追問書的名字。
“就叫《此事難知》。從來此事最難知!”
此事難知,人生實苦。
雨已經停了。
少女似乎看進了他的心裏,說:“人生啊,太苦了,就像藥一樣苦,有時候比藥還苦,但苦也是一種滋味,大口喝下去就好。”
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插嘴道:“小孩子家,故作老成。”
兩個少年人循聲看去,隻見西側打瞌睡的老丐正笑盈盈地看著他們,他一隻腿擱在椅上,另一隻則懸空,爛鞋底時不時在青石牆麵上劃拉一下,他眉目慈祥,除了衣服破爛肮髒,人倒是斯斯文文的。
三才聽他口音,顯然來自內陸,不禁有點驚奇。
少女笑道:“羅漢爺爺,你醒啦?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是我爸爸說的呢。”側過頭,對三才低聲道:“這是在寺裏掛單的一個行腳僧,從湖北來的,別看他舉止奇怪,是很好的一個人,前些日子寺裏遭竊,壁畫被撕去一大片,是他一筆筆又給重新畫上,畫藝很是了不得。我瞧他是個現世的羅漢!”
“咄!黑心畜生,快走開,快走!”老丐忽然跳了起來,把手中的書放在一邊,從包裹裏抽出一支怕是有拳頭粗的毛筆,想來就是畫筆了,他揮舞著跳進天井中,三條野狗剛從山門躥了進來,見老丐叫罵,刹住定了那麼一瞬,便飛快往裏院逃去,老丐追打野狗,喧嘩的叫嚷聲忽遠忽近,惹得來往香客有的皺眉有的大笑。
少女眼中卻是隱隱的傷感;“別瞧又攆又打的,到了晚上,卻是他拿吃的到外頭去喂它們。”
“為什麼?”
“以前這寺裏有許多小野貓,人們都很喜歡它們,定時喂養,還給它們做窩,貓兒們每天曬太陽吃東西,長得胖胖的,我一開始也是因為這寺裏有貓兒,才經常過來。後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大概也就一年多以前吧,每到一個時候就會死一兩隻貓,死在沒人能注意的角落裏,直到臭了才被發現。一開始大家也懷疑是野狗做的事,野狗吃不飽,出於饑餓才這麼幹,可所有死貓全是完完整整的。這老人家來的時候,寺裏隻剩下了兩隻貓,他斷定之前的貓就是這三隻野狗咬死的。我就問他,為什麼野狗會這樣?為什麼幹脆不吃了小貓們,而隻是咬死了叼到一邊去臭掉爛掉?你猜他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