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風從江麵上拂過來,香的。

榆樹和槐樹開花了,一串串垂下,擺來擺去,發出蓬蓬的香氣,混著水汽直往麵上撲,她就那樣仰著頭大口大口吸氣,心中滿是歡喜。

她踮著一隻腳,繡花鞋胭脂紅,婆婆為她留了端午用的幾縷金線,春天還沒過完,她就著急地在鞋子邊上繡了兩朵小金花,一隻鞋一朵,讓它們明晃晃開著。熏風吹得她水藍色的布衣撲簌簌響,宛如江麵波浪翻出的小小褶皺。

大槐樹下坐著幾個納鞋底的婦人,眉毛扯得細細的,揚起來的時候如同風中飄過的遊絲。她們用嫉妒、不忿、玩笑的眼神看著那在漢江邊,臉仰著,有著纖細腰身豐滿胸脯和烏油油頭發的小媳婦,手上的活兒卻是不停的,針尖映著陽光,閃爍小小金芒。

“這幾天野貓都連夜連晚地叫,鬧得人不清淨。”

“金金小騷貨想男人了嘞!”

“正當年的姑娘伢,心思多有麼樣稀奇的。”

“打銀匠不能來,一來拖著人家說半天,唉喲,那發浪的勁兒!長生撞在門框上,額頭上鼓起個包,哭得恁狠!瞄都不瞄一眼,隻管跟那小銀匠說笑。”

“造孽哦!長生爹不積德,早死不說,丟下孤兒寡母,招個狐狸精媳婦。”

金金倏地轉過身,一手撐著腰,一手伸出,用白生生的、蔥管般的手指指向那幾個女人,笑著罵:“婊子養的一群老騷貨!嘴臭!小心我給你們撕到後頸窩掛起甩!”

女人們噤聲,卻不是因為被小媳婦罵了,而是從西頭小道上來了幾個騎馬的人,已經繞過泛著藍灰色霧氣的畦町,直直地過來。當先是一個年輕人,一身月白長衫,也是被風吹得簌簌響,烏黑的頭發微微飛揚,俊秀的眼睛亮閃閃的,眉頭卻皺著。

金金怔立了片刻,背過身去,因為那皺著的眉頭像一雙槳,將她原本很歡喜的心攪得一塌糊塗。

但她很快便定了定神思,彎下腰,挽起腳邊的一個竹簍子,走到年輕人的馬前,用力將竹簍舉起:“大少爺,我婆婆讓我在這兒等著的。這一百個雞蛋是給您賀喜的。”

年輕人還是皺著眉,隻看了她一眼,輕輕點了點頭算是謝了,很快便把臉轉向一邊:“佟爺幫忙接一下。”

金金愣了愣,旋即反應過來,這宋家鎮是最講禮教的,鎮裏未婚的男子是不能從已婚的女人手裏接東西的,可自己怎麼就傻傻地朝人家走過去了呢?

年輕人身後的一個男人拍馬而上,手臂輕伸,很利落地從她手裏將竹簍接過,簍子裏全是雞蛋,又粉又白,被陽光照得宛如透明。金金於是叮囑:“大爺輕一點!莫顛破了蛋喲。”

小媳婦的聲音真是又嬌媚又清脆。

佟爺的手頓了頓,除了宋大少爺,所有人都轟地笑了起來。

金金平時也慣會說些過分的玩笑話的,這時卻沒跟著笑,一張臉臊得發燒發燙,覺得很羞恥,簡直不敢抬頭了,也不敢揣摩那斯文大少爺的臉色,屈身福了一福,一溜煙兒跑了。

數日前,金金的婆婆擺了一桌席,招待村裏的老街坊。那一天金金的小丈夫長生滿四歲,吃了一個歡喜坨,幾根魚麵,又被鄰家的一個老嬸子灌了一小口米酒,醉了,又哭又吐,還翻白眼,金金著急地抱著長生在院子外頭走來走去轉圈,嘴裏哄:“大弟,不哭,大弟,乖,不哭。”

她是十三歲嫁到宋家來的,那時長生也不過兩個多月大。

長生是遺腹子。

守寡的婆婆月子一過,提了兩隻雞,買了一兩新的煙絲,又買了好些燈草,親自送到金金家去。

金金的老奶奶躺在病床上,把孫女叫過來,讓她給婆婆磕頭,囑托了幾句,親事就定了。奶奶一死,婆婆去幫金金辦了喪事,之後金金就去了宋家。

按規矩,金金稱呼丈夫長生為大弟,等長生成年,兩人圓了房後或許就不這麼叫了。但是究竟又該怎麼叫,婆婆沒有跟金金說,金金也沒有多做聯想。金金覺得等長生長大是一段很漫長的時光,像清晨江麵的霧氣,夢一般的虛幻。

宋大少爺第一次見到金金,便是長生過生日那一天。

俏麗的姑娘穿著件紅紅的褂子,嘴唇也紅紅的,像桃花花瓣,她整個人又何嚐不像一朵嬌豔的花呢?她抱著胖胖的男孩,男孩頭仰著,鼻涕流了一臉,嗷嗷地哭著,姑娘用張小帕子給他擦,好看的臉蹭著男孩的小臉:“大弟,乖,不哭。”

小男孩的白眼翻著回不來了,姑娘急得臉色都變了,叫:“媽,媽!”

她婆婆從院子裏出來,利落地從姑娘手中接過孩子,抓鵝一樣,捏著男孩的脖子順了順,又在背上拍拍,男孩咯噔一聲咳了咳,白眼翻過來,黑眼珠滴溜溜地轉,姑娘這才鬆了口氣,重把臉蛋兒蹭到他臉上,嬉笑道:“嚇死姐姐了,嚇死姐姐了!”小男孩吭吭地也笑起來。

婆媳倆這才看到了宋大少爺。

宋大少爺騎在馬上,欣賞著這熱鬧的人家、俗世的悲喜哀樂,欣賞那個抱著男孩的姑娘。姑娘像他在自家花園裏看到的犴漿草,卻不是犴漿草金色的小花,是它結的果,手一碰,就似要炸開一般,滿滿的全是豔。他以為她叫那男孩大弟,男孩便真是她弟弟。他完全忽略了姑娘腦後挽起的發髻,那是隻有婦人才有的發髻。

宋大少爺是來報喜的。

漢江邊的宋家鎮,宋氏是大姓,鎮因而得名。

宋大少爺的父親是鎮長,也是宋氏一族世襲下來的族長。

長生四歲生日這天,族長以長輩兼領主的姿態,讓長子親自來告訴長生的母親,他同意把長生寫入宋家的族譜。

宋家鎮的傳統其實是宋姓男丁一出生就要記入族譜中的,長生整整晚了四年。

婆婆安靜地聽宋大少爺宣布完整個消息,對金金說:“媳婦,抱著長生給大少爺磕個頭,說多謝族長成全!”

金金正偷偷打量著馬上的年輕人,她覺得周遭的男人在她眼中全都是苕,唯獨這宋大少爺是一棵樹,高大挺拔,在風中一招搖,就能攬去漫天陽光。

聽到婆婆招呼,不知為何,金金雪白的下巴就漸漸開始紅了,然後一直紅到了耳後。但她還是聽話地抱著長生,向宋大少爺磕下頭去:“謝族長成全!”

院子裏喝酒吃菜的街坊們都出來了,小孩子們踩在門檻上朝他們張望,嘰嘰咯咯地笑。大家都在祝賀婆婆,婆婆是個不苟言笑的女人,過了一會兒,臉上也還是有了笑容。

宋家大少眼前晃動著金金磕頭時起伏的胸脯,胸脯每起伏一次,懷中小伢的臉就被擠得偏一偏。

這豔麗豐滿得像蜜桃似的女子,竟屬於那麼一個可能連蜜桃是什麼都不知道的毛孩子。

宋大少爺和兩個隨從騎馬離去,一路上心情不太好。

然後再一次見麵,便是在江邊了。

水蜜桃一樣的女子正和一群村婦對罵,汙言穢語,舉止那麼的浪蕩輕佻,這是讓宋大少爺無法想象且無法接受的,宋大少爺是受過西式教育的人,他覺得很難為情,真是悲哀。

金金蜷在床上發呆,最近她腦中總是充滿遐思,以前她不太相信,現在她信了,春天到了,人容易犯迷糊。

婆婆坐在院子裏,往屋裏大聲說:“別給我犯懶!起來,家裏沒柴了!”

金金扭著小腰從床上爬起來,走到院子裏,向長生招了招手。長生本來坐在母親身旁掰蒜,噌地躍起。他家的雞都蜷在院子裏一棵小槐樹上,撲扇著翅膀,湊熱鬧一般咯咯叫了幾聲。

“大弟,跟姐姐撿柴去!”金金順手從石槽中抓了一小把玉米,往槐樹下一灑,雞飛下來開心地啄著。

長生蹦蹦跳跳跟著金金去了。

婆婆看著他們的背影,笑著歎了口氣。

金金嫁去的這個宋家,和鎮裏的宋家是不一樣的。這鎮子裏沒有一個宋家能和宋大少爺的宋家相比。

金金的婆母二十一歲守寡,二十二歲生了長生,月子一坐完,就把兒子婚事定了,因為她知道,趁家裏還有些餘錢,得趕緊買個媳婦,等長生長大了,媳婦給家裏再添個丁,十年後,添的那個丁也能算半個勞動力。婆婆在見到金金的第一麵時就向金金的奶奶送去了一個滿意的目光,金金會是個好媳婦。

如今負擔已經少了很多。家裏雖然窮,但金金很能幹,劈柴燒火做飯,紡紗曬蓮子編草席,樣樣得力。更把長生照顧得好好的,長生一年比一年壯實白胖。金金對長生好,這是婆婆最滿意的。她覺得自己沒有看錯人。

長生大了,雖然隻有四歲,但也能幹點活兒。

他會和金金一起到山上的樹林裏撿柴火,用削尖的木棍從地上叉起一片片幹枯的落葉,那是家裏用來引火的。桉樹葉易燃,燒著了後會流出油脂,發出濃烈的香氣。每次回家,婆婆會看到長生小小的肩背上,掛滿一串串金金用細草繩穿起的桉樹葉,金金背著背簍,背簍裏也是滿滿的枯枝和樹葉。

婆婆覺得,辛苦了這麼多年,要的就是這麼一個家的樣子,自己算是熬出頭了。

更何況長生的名字終於被寫入了族譜。

十五那天金金和婆婆去廟裏上香,金金用一文錢抽了一個簽,她認的字不多,不過“上下左右吉凶喜喪”,這些是認得的。

簽上寫著:吉。背後的簽文就看不懂了,解簽的老尼姑念給她聽:“好簽。鳳鳴岐山走四方。”

金金問:“岐山在哪裏?簽上說的是什麼意思?”

尼姑看著她黑白分明的亮眼睛,慈愛地說:“就是說施主你是個有福氣的人,是金鳳凰,會一鳴驚人,會去見大世麵。”

金金聽得喜滋滋笑,挽著婆婆的手走了,每一步都似踩在雲裏那般輕飄快樂。

“我們為什麼不離開這裏?為什麼非得留在宋家鎮?”她問婆婆。

婆婆轉過臉瞅了她一眼,歎了口氣。

婆婆問:“離開了去哪裏?長生還沒長大,我們仨在外頭怎麼過活?”

金金不知道。其實她真不知道外麵是什麼樣,女人又能怎麼生存。確實,她和婆婆今後要倚靠的是長生,長生現在還隻是個小伢。

春天的風是暖的,香的,撩人的。

金金和婆婆把一簍子豌豆拿到江邊槐樹下剝。這是最美的季節,芳草鮮美,花樹夾岸,綠浪翻銀。

“那是些什麼船啊?”金金將豌豆殼倒進江水裏,指著平時總是在這江麵上走來走去的一艘艘船,她覺得自己現在的好奇心越來越重了。以前這些船在她眼中,就如天上的日月星辰一樣尋常,是隻要一睜眼就能看到、看到了也覺得不稀奇、最最理所當然的事物。

“運瓷器的、運鹽的、運絲麻和茶葉的。”婆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