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金訝異地看了一眼婆婆,婆婆很是見過世麵!

一顆顆碧綠的豌豆從婆婆指間滾到竹簍裏:“你公公以前就是船夫,什麼碼頭沒去過?這些船,都是開到漢口去的。”

金金長長地哦了一聲。她沒去過漢口,但她知道漢口是個花花世界,是她這樣的鄉下小媳婦隻能在心裏想一想的地方。

婆婆繼續剝著豌豆:“我從你這年紀過來的,明白你的心思。你的心野,我也知道。伢啊,我跟你說,沒有辦法,真沒有辦法。隻有等,隻有熬。

等長生長大了,出息了,你想去哪裏,就讓他帶你去哪裏。”

金金吸了吸鼻子,聞著在空氣中浮動的槐花香。

鳳鳴岐山走四方。

金金是真想走四方。倘若現在隻有她一個人,哪怕死,她都願意死在外頭。

她唯一的牽絆,就是長生和婆婆。

長生爬到槐樹邊砌的石坎上,用小手撓著槐樹身上的疙瘩,沒扶穩,從石坎上跌下來,沾了一身土。金金跑去把他抱起來,在他身上撲撲地拍著灰,長生的清鼻涕流了下來,金金便從衣兜裏掏出那張簽文,給他擤鼻涕,擤完了,將紙簽揉成一團,扔進了江裏。

連漣漪都沒起,江麵上是金燦燦的陽光。

村子裏有不少男人對金金動過心思。但宋家鎮是個禮教很嚴的村鎮,人們頂多在言語上放浪些,行為上,除非不要命的人才敢不講規矩。

於是男人們便放任自己對金金調戲,言語下流。而金金要麼是置之不理,要麼就是用更出格的言語回擊。她那薄薄的小嘴、發光的黑眼珠,充滿著對村裏甚至整個宋家鎮男人的蔑視,她的惡言惡語連一些女人都無法站在她的一邊。

一開始,女人們其實並不反感她,那時金金還隻是一棵小豆芽菜,瘦骨伶仃,抱著小不點長生坐在門檻上曬太陽,長生被她打理得幹幹淨淨,小臉光潔,既沒有眼屎也沒有鼻涕,偶爾金金還去荷塘摘枚大荷葉戴在他頭上,兩個小家夥在田間地頭一出現,真是一道十分惹人喜歡的風景。幾個冬去春來,豆芽菜就變成了花朵,還是會紮人的花朵,她就那樣妖嬈地出挑了,光芒四射,會刺痛每一個人的眼睛。

住在不遠處的一個種水田的男人,在言語上占不了金金的便宜,便去招惹田埂上玩耍的長生。

“長生,你平日跟哪個睡?”

“姐姐。”

“睡得香不香。”

“香。”

“哪裏香?”

“姐姐香。”

“長生,你曉得姐姐哪裏最香嗎?”

“不曉得。”

那天晚上金金疼醒了。長生把小腦袋伸進她衣服,用小嘴咬她的胸脯。

金金把長生推開,坐在床沿發了一晚上愣。

早上,她給長生和婆婆做了早飯,頭沒梳臉沒洗,抄起一把笤帚就奔到鄰家農舍。

正吃著早飯的男人被她打到院子裏,跳腳怒罵:“瘋婆娘,敢來我家鬧!”

“婊子養的混賬雜種,敢再教壞我家長生,今天我拿笤帚,下次可就拿柴刀!”

男人嘻嘻笑:“麼樣?你小男人吃奶吃得香哈?”

金金扶著腰笑了:“他是吃得香。不像你,嘬半天嘬不來一滴馬尿!”

男人的婆娘在屋裏聽得冒火,站出來罵:“小騷貨,給老娘滾,勾男人勾到別人屋頭來了?臭不要臉的娼婦!”

金金斜著眼睛看她,手裏的笤帚舞了舞:“你也不惡心,出來幫你男人吆喝?我勾引你男人?我的命再爛賤,也不是那種腥的臭的隻管吞的人,我上輩子缺德這輩子瞎了眼了哈?看上他那身爛肉?呸!”

“啊!啊!”婆娘憤怒到了極點,衝了過去,卻是奔向她男人,拽著他連踢帶踹,連哭帶罵。男人越過老婆的肩,頭偏著,臉氣紫了,眉毛都要飛了,對金金吼:“不要得意,妖精!你就是個沉江活埋的命!等著,你給老子等著!”

金金整了整衣衫,握著笤帚搖搖地轉身,腳步微微一凝,對麵站著一個過路的男人,眉眼秀拔,牽著馬,手裏捏著韁繩,看戲似的看著她這邊。

是在族長家裏做客的佟爺,人家佟爺是個體麵人。

金金咬著嘴唇,拉長了臉,低著頭就往家走。

婆婆在門口等她,接過她手中的笤帚。

“伢。”

“嗯。”

“唉。”婆婆歎氣。

“媽……”金金轉身,見婆婆一雙眼睛裏隱有淚光,“你哭了?”

“沒有。”

婆婆心裏不好受,但金金未必會理解。婆婆看著金金,宛如看到多年前的自己,那時她也是個牙尖嘴利、不肯吃虧的姑娘,可那時候她還有長生的爹,有個男人可以依傍,金金什麼也沒有,婆婆覺得金金可憐。

女人越不服輸,就會越可憐。

宋家鎮的歲月是很殘酷的,所有的鋒利與尖刻都在陽光裏曬著,在風裏吹著,在滾滾的江水裏蕩滌著。最終都會被消磨殆盡。金金此時所有的尖酸刻薄都是讓別人嫉妒的,但等她到了自己這個年歲,等她成了一朵枯萎的花,再也不鮮亮了,便再不會有人嫉妒。別說引人嫉妒,連引人看一眼、啐一口也不能了。

婆婆沒說什麼,揉了揉眼睛,回屋去了。

長生抱著膝坐在一張曬蓮子的大竹匾裏,怯怯地看著金金。

“大弟!”金金瞅著他,再指了指胸口,“以後不許那樣!土匪壞人才那樣,曉得?”

長生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姐姐,別生氣。”

“姐姐沒生氣。不是氣你。”金金把他從竹匾裏抱出來放到地上,“給我把針線筐拿出來,姐姐給你做鞋子。”

長生給她把針線筐拿出來,金金做鞋的時候,長生就在院子裏玩,撿地上落的槐花,抓成小捧小捧放到金金腳邊。

江上的風吹進小院子,一會兒就把花吹散了。

那一百個雞蛋,最終還是派上了用場。

幾天後,族長那邊來了話,說請長生媳婦幫忙為四個小姐做幾雙鞋子。

婆婆去族長家量了小姐們腳的大小尺寸,回來時眉目間全是喜色。

金金於是知道,長生的名字是真入了族譜了,為族長的小姐做鞋,就算是一個謝禮。於是她熬了好幾宿,做了八雙繡花鞋讓婆婆給送去。

不久,族長家又來人傳話:請長生媳婦去為大少爺繡喜被。這一次就得金金親自上門去做了。

繡喜被的繡娘,全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女人。模樣、手藝,樣樣都要拔尖的,這樣才能給未過門的少奶奶帶來運氣和福氣。金金和婆婆又驚又喜。有了這一次,就會有下一次,再下一次,無數次。婆婆對金金的手藝很有信心,隻要手藝被認可,人品和家世便會被忽略了,甚至愛屋及烏也不無可能,接的活兒多了,得的錢也就多了,長生將來讀書的錢也就可以開始攢起了。

金金躍躍欲試,興奮得睡不著。她覺得她雖然看不上這鎮子裏許多人,但其實這許多人也看不上自己。她要有個施展拳腳的機會,她要一鳴驚人。

關鍵是,得了賞錢,她一定要帶著婆婆和長生去坐一次大船,一直坐到漢口去,她要去見見真正的世麵。不是靠男人,是靠自己的雙手掙錢去見世麵。

鳳鳴岐山走四方。

金金是高興的,雖然她依舊有些失落,被整個宋家鎮年輕女子愛慕的宋大少爺婚事迫在眉睫,金金覺得自己失落很正常。

就這樣,金金去了族長家,那有著高高的牆垣、屋簷寬廣得可以遮蓋住天空的大宅院。她和另外兩個繡娘被領到朝西的廂房,在繡完六床大喜被之前,她們在這裏吃住。

聽一個繡娘說,宋大少爺並不滿意自己的婚事,他受過新式教育,不願意聽從家裏人安排隨便成親,他和他的未婚妻,連一麵都沒見過。大少爺還去找族長理論,族長很尊重兒子的意見,但他尊重的方式隻是安靜地聽兒子理論完,然後還是該做什麼做什麼,酒席、花轎、聘禮,嗯,還有這些繡喜被的繡娘,全安排好了。

媳婦們偶爾會在休息的時候,偷偷往庭院裏張望。小姐們是看不到的,族長有四個女兒,都還沒出嫁呢。大少爺偶爾會在外麵花園裏散步看書,或者和那佟爺打打牌,有時候與佟爺一起去江邊騎馬。

佟爺是個神秘的人物,但這神秘很快就在婦人們的嘴裏露出了一些蛛絲馬跡。

據說大少爺很小的時候在外麵住過一陣子,後來被匪人綁架了,族長親自給匪人送了錢去,可匪人卻要撕票,生死關頭,正是陪著族長去的佟爺救了大少爺一命。

金金在莊園裏是個安靜的小女子,不再是罵街的小潑婦。她聽婆婆的話,絕不在族長家說一句閑話,惹一個是非,密切注意言行舉止,不和任何一個年輕男子說話。

金金一本正經的樣子讓她的兩個同伴很快便把她撇開,劃作了對立麵。她們覺得這個小女子是在裝,這段時間不少客人到族長家道喜,金金在裝賢良淑德的樣兒給莊園裏的男人們看。

金金的端莊是另一種形式的放浪,這妖精遲早會現形。

第一床喜被繡完,要送去驗收。繡娘們在管家的帶領下分花拂柳,走進了平日裏根本沒有機會進入的大堂。金金低眉斂目,隻看到麵前有一雙雙腳,穿著各種各樣好看的鞋子,鞋子的主人長什麼樣,她不敢抬頭打量。

主人們對喜被很滿意。族長夫人摸著被麵上栩栩如生的鳳凰,笑著說:“不錯,不錯,仙雲繚繞,展翅欲飛,翅膀繡得好,雲也繡得好!這是哪個媳婦的手藝?”

管家回道:“長生媳婦。”

金金和丈夫還沒圓房,是還沒有生養兒女的處子,喜被上鳳凰的腹部,她是沒有資格繡的。她隻能繡鳳凰的爪子,還有翅膀,以及喜被邊緣的祥雲,可那也偏偏最考驗功夫。

“長生媳婦好繡作。”族長夫人淡笑著說。

金金這才不得不抬頭了,族長夫人瞅著她,眼中卻並無嘉許之意。

金金輕聲說:“謝夫人誇獎。我家婆婆說,族長家的喜事,是宋家鎮最要緊的大事,要我盡心盡力做好。”

族長夫人似無耐心聽她說完,看著站在一旁的族長,眼神似笑非笑。

族長家的四個小姐以及女眷們全都湊到喜被前端詳,誇讚繡娘們的手藝,又發表各種意見,得知金金正是前些日子給她們繡鞋子的小媳婦,不由又額外稱讚了幾句。金金自覺地站到最不顯眼的位置,感受到一直沉默的宋大少爺向自己投來的眼光。

金金在繡娘中冒了尖,其他兩位心裏多少有些不舒服。很快金金就發現,管家媳婦給自己預留的繡線莫名其妙丟了,她隻好厚著臉皮去重新要,一次也就罷了,多要了幾次,那婆子眉毛一揚,對旁邊一人笑道:“這馬上就要辦喜事了,宅子裏人多手雜,什麼貨色都有,白吃白喝不說,還管不住自己的手腳,私拿挾帶的。你說像什麼話!也虧老爺夫人心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