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金一張臉紅一陣白一陣,礙著性子軟語央求,僵僵地站了好一會兒,那婆子淡淡看了她一眼,重又從庫房翻出幾小捆繡線扔給她,金金待回到廂房,便死死守著自己的針線筐,吃飯睡覺都抱著。
繡線的事了了,那兩個繡娘又有了新主意。金金繡的是外圍的活兒,鳳凰的主體沒繡完,她基本上能做的就很少了。平日關係還算過得去的時候,三個人輪換著繡,現在是那兩人輪換著,金金在一旁幹等,有時候甚至等到天黑,隻能熬夜把活兒做完。
要依著往日,不和那兩人打上一架是絕不罷休的。如今在族長的家裏,又答應過婆婆千萬不能惹事,金金隻好忍氣吞聲。
族長家占著江邊一大塊地,有著最好的田畝和樹林,還有一個大荷塘,白日裏閑著的時候,金金偶爾會去荷塘邊坐坐,看佃農清理淤泥,看遠處田埂裏的小孩放風箏。
薄霧流動在遠村山巒之間,風把耳邊的發絲吹起,金金順了一綹,又來一綹,心裏煩得慌,她真想念婆婆和長生。
金金就是在荷塘邊遇到了宋大少爺。
宋大少爺提著一簍子東西,獨自從莊院走過來,走到荷塘邊,把簍子一傾,就有紅光閃閃的東西撲騰撲騰落入水中。金金不知道那是什麼,又不敢近前看,她將身子躲在一棵槐樹後麵。
她想等宋大少爺走了再去探個究竟,熟料宋大少爺緩緩沿著荷塘邊走,走著,走著,就走到她跟前來了。
俊美的年輕人細長的眼睛默默凝視著她,沒有疑問,也不贅言,不詢問她為什麼在這裏。
他的眼睛,好似能看進她的心裏。
“是錦鯉。”許久後,他說。
金金聽到“錦”字時心怦地一跳,她以為他在叫她的名字。金金覺得自己一向是大方的,孰料在宋大少爺麵前,真是局促得不行,把頭垂著,恨不得跳進荷塘裏,在那些綠油油的荷葉間躲著。
“你手裏抱著什麼?”大少爺問。
“針和線在裏頭。”
“你在這裏繡喜被?被子呢?”大少爺故作驚訝。
“我怕丟東西,所以帶在身上。來旺媳婦和長澤媳婦在繡鳳凰的身子,我繡的是腳和腳邊雲,要等她們繡完。”金金小聲說。
“等多久呢?”
“有時候長有時候短,得看她們做到哪兒。”
宋大少爺俯瞰著這個卑微的小媳婦,她烏黑的發髻上插著一支銀簪子,簪上刻著桃花,發出柔柔的光澤。他心中對她的厭惡漸漸變幻成了愛憐,隨即又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思,隻怪這春風這麼暖,陽光這麼溫柔,讓人恍惚,讓人產生美麗的、善良的幻覺。
他繞著荷塘走了一圈兒,往原路折返,回宅子裏去了。此間金金一直低著頭,眼睛盯著塘中碧綠的水,有一隻錦鯉遊了過來,紅紅的背脊映射著陽光,金金看著它想:“鯉魚也不該放到這裏來,該放到江裏去,那裏才有龍門啊。”
兩天後族長家出了個小亂子,據說是宋大少爺跑了,金金為他高興,心想:他是男兒,有廣闊的去處,天高任鳥飛,鯉魚躍龍門。
最後是那佟爺親自帶著少爺回了府裏,黑壓壓一群人跟在後頭。宋大少爺和佟爺走在前麵,倒像是兩個好友郊遊回來,大少爺目不斜視,臉白白的,薄薄的嘴唇邊浮著一絲飄渺的笑。佟爺也在笑,老遠就聽到他的笑聲。
族長說: “ 佟老弟, 辛苦了, 給你添麻煩了。”
“回來就好!外麵風物再好,也不如自個兒家,對吧,大侄子?”佟爺說。
大少爺嘁的一聲笑。
族長看都沒看兒子一眼,隻是笑著對佟爺說:“佟老弟,今兒有好酒,我們喝酒聽戲。”
“喝酒好啊,聽戲也好啊!”佟爺笑道。
戲班子請來了,要唱一天。一直卯著勁兒趕工的繡娘們也決定去看看戲放鬆一下。
正好演著《王寶釧》。
人們被感動得熱淚盈眶,拚命鼓掌叫好,金金個子矮小,被擠到最外圍,踮起腳看了一眼,那邊正夫妻相對涕淚交流,金金嘟著嘴低低咕噥一句:“苕婆娘一個,有麼樣看頭?”
這話被另一個人聽見了,那人發出很爽朗的笑聲,金金循聲看去,原來是那押著大少爺回家的佟爺,站在回廊的陰影下,抄著手朝她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
正是這個人扼殺了宋大少爺逃跑的希望,而那個希望,又何嚐不隱約代表著自己的希望?想到這裏,金金狠狠瞪了他一眼。
第三床喜被做好,管家給繡娘們發了賞錢,並準許她們回家休息兩天,金金留了下來,因為族長夫人要她給幾個小姐繡枕套。
還是婆婆說得對,真的是手藝一旦被認可,其他的能被忽略的就都可以被忽略,金金很高興。
長生媳婦在族長家能夠抬起頭了。
活兒卻還是得低著頭幹的。金金難得身邊沒有討厭的人聒噪,心情舒暢地捧著繃子在走廊裏繡著,她要繡荷花荷葉、紅鯉魚,繡執著蓮枝嬉戲的胖娃娃。可沒繡多會兒,就被管家媳婦責罵了一句:“小女人家,在這人來人往走廊上坐著,成什麼樣子?”
金金輕聲說:“屋裏在換新窗子,全都是男人。”
整個大院子都在做木工,這是為半個月後即將舉行的喜事做準備。
“繞回廊往左邊走,走到頭,出院子向右拐有個小茶園,有石凳子,那裏沒人,你去那兒吧!”
金金依言去了。
說是茶園,卻隻有兩三棵茶樹,也無人料理,枝葉繁茂雜亂。兩張位置分散的石桌,幾個石凳,小徑蔓延到遠處,兩邊草坪上長滿了刺莓,像紅紅的小燈籠。
有人彎著身子在摘刺莓,隨意地撩起灰色長衫的下擺,上麵滿滿一兜粉色漿果。
他轉頭,眉目精悍,眼神明亮,見到進退兩難的金金,粲然一笑。
金金心想:怎麼哪裏都能看到他?真是個精怪。
精怪拿起一顆刺莓,作勢要遞給她,說:“不太酸,味道不錯。”
金金立時便想掉頭走,但想到院子裏那些聒噪的男人和厲聲厲色的管家婆,咬咬牙,揀了遠些的一個石凳坐下,攤開手中的活計。
佟爺說:“你為什麼瞪我?”
金金沒理他。
他將刺莓倒到另一張石桌上,用手撥開在太陽下曬,又看了她一眼:“那天聽戲,你為什麼瞪我?”
金金說:“我不跟你說話。”
佟爺又笑了:“誰讓你跟我說話了?我隻是問你你為什麼瞪我,我又沒欠你錢。”
“你是響馬土匪。”金金恨恨地說,想到文弱的宋大少爺,更是憤懣。
佟爺一怔,隨即哧地一聲笑:“小女子。”
金金忍了忍,終於沒有以惡語還擊。孤男寡女,自己適才真是鬼迷心竅才留在這裏,想來終是不妥,便起身收拾東西。
“你瞪我,是因為我把他帶回來了,難道他離了這裏,你還能跟著走不成?”
金金覺得胸口熱熱的,喉嚨裏似鯁著什麼,腦門子上有根筋一跳一跳,她抬起頭,怒聲道:“大少爺是正當年的好後生,為什麼要被困在這裏?我是你適才口中說的小女子,是最沒有誌氣的,但是他不同。天下那麼大,他就該去闖蕩!”
“他離不得這裏。”佟爺搖搖頭,“你不會明白。”
“鯉魚要到了大江中,才會躍過龍門。你們困不住他。”
“ 那麼你呢? 你想靠他離了這兒? 你認得他?”
金金說:“我靠自己。攢夠了錢,就帶著我婆婆和我大弟離開這兒。”
佟爺忽然柔聲說:“我今天晚上要回趟漢口,過幾天才過來,有什麼想要的新奇玩意要我給你帶來嗎?”
金金聽到這裏,不知為何,心裏麻麻地有些異樣,臉一紅,快步離去。
佟爺重新坐下,他覺得其實自己也如適才那個小女子所說,曾經是個很有誌氣的少年,想縱身大江大海,去當躍龍門的鯉魚。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又是多少年前的希冀了呢?如今江河湖海都飄蕩了一番,什麼都有了,卻又似什麼都失去了。
手指輕輕撥弄著石桌上的刺莓,日頭漸漸移到中天,他看著這些粉色的漿果,心想:少年時喝過親手釀的刺莓酒,如今若重釀一壇,還能留下幾分當年的味道?
有輕盈腳步聲響起,他抬頭,見那小媳婦有些猶豫地站在身前。
她拿著一個小包袱,低著頭輕聲說:“我……我不要新奇玩意。我好幾天沒回家了,如果您方便,勞煩您把這東西交給我婆母。我家在靠近碼頭的榆槐村,門前有片白菜田,院裏有棵小槐樹,您有一次曾路過的,我記得。謝……謝謝了。”
她走後,佟爺低下頭,看著那舊沙藍棉布包袱,他把包袱打開。
裏麵是一枚銀元,兩吊銅錢,一疊裁剪得平整、碼得柔順的彩色紙片,應當是做裝飾物用剩的,還有五六個用草紙包好的圓乎乎的東西,佟爺聽宋家的管家提起過,某個新開的甜食鋪子送了些糕點來,想攬個做喜餅的生意,族長一家嫌味道粗糲生澀,把這些麻糖和果子全打發給了下人,下人們撿了主人不要的吃食,倒都是歡天喜地。
佟爺在衣兜裏摸了摸,往包袱裏放進一枚銀元,想了想,又放了一個進去。
下午人就少了許多,斧削刀鑿的聲音也沒有了,木工們散的散,僅剩的幾個被帶去補晌午飯去了。隻有壯實的家丁時不時從外麵抬些新買的家具擺設進來,有的就放在天井搭的一個臨時棚子裏,有的直接就送去新房歸置。
安靜了一會子,金金聽得有人聲在走廊響起,熱鬧非凡,忙湊到窗前去看,卻是幾個壯漢抬著一扇銀鉤銅鈕的紫檀落地大屏風,小心翼翼地行走著,那屏風上繪著煙江疊嶂、天際船帆,山巒上有黃色樓閣,大江對麵又是一片繁華街市,那是她從未見過的壯闊景色,美得蒼渺,金金望著它,眼神被它勾著走,手扶在窗台上,踮起了腳。
可終歸也隻能看得幾眼,人們抬著屏風逐漸走遠,金金回身站定,看著手裏即將完工的枕頭套,悵然地坐下。
待抬起頭,卻嚇了一大跳,窗前立著那宋大少爺,眉間隱隱有笑意。
“你喜歡那屏風?”他輕聲問。
金金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