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個人?”他又問。
金金不知該怎麼回答,木然地看著他,小手緊張地摩挲著手中的枕頭套。
他似乎朝她屋裏看了看,沒說什麼,跟在抬屏風的那些人後頭走了。
她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絲恐懼,背心裏一陣發寒,可究竟在怕什麼,她也弄不清楚,一時心慌意亂,隻想時間趕快過去,自己能早日回家,就似多待一日,就會多一分危險。
入夜了,杜鵑在鳴叫,空氣裏浮動著白日陽光的餘熱和草木花香,還有七星瓢蟲的味道,白天從茶園出來的時候,有一隻瓢蟲曾飛到她的衣襟上,她伸手把它捏住,瓢蟲身上的氣味,是陽光下被炙烤後的樹枝的氣味,濃烈,卻又充滿著熱情。她還看到一隻白肚子花喜鵲,豆子似的小眼睛直愣愣瞅著自己,頭一點一點的,她覺得好玩,走近些,喜鵲卻拍著翅膀飛走了。
有一隻飛蛾在床帳上頂撞著,金金看著它,想:“看你能飛多遠!你能飛到哪兒去?”
門吱呀一聲響,似有人推了推,金金以為是管家媳婦,忙整整衣服起身,外屋沒點燈,擺著兩張大桌,敞著沒繡完的大紅被子,也不過隻餘下幾寸的空地,四處都是棱角。金金小心繞開它們,走到門前問:“是劉嬤嬤麼?”
“是我。”
這一聲,可把金金魂魄都給唬沒了,她怔立著不敢動。
宋大少爺在外頭小聲說:“你別怕,我……我來看看被子。”
金金窘得冒汗,他那理由,連傻子都知道是借口。
不能開門,她對自己說,絕不能開門!
“我心裏亂得很,這個家這麼大,沒一個人能與我知心,你懂嗎?”
金金想,我不懂,不想懂,你快走。
“屏風上的畫是我畫的,我帶了圖來,給你看。”他說。
金金小聲說:“我不看。”
“我畫了黃鶴樓、長江,江對麵是漢口,你知道漢口嗎?”
“我不看。”
“你把門開一條縫,我遞給你,就走。”
她隻想讓他趕緊走開,可門栓一拉她便後悔了,他用力將門一推,人已經擠了進來,回身將門關上,黑暗中隻見他一雙眼睛閃閃發亮,他輕聲笑道:“還是我拿給你看吧。”
“大少爺,請您自重。”金金說,“這樣不好。”
“送給你。”他遞給她一幅畫軸。
金金捏在手裏:“您快走吧。”
“我是真想走啊,離開這裏,走得遠遠的。”
他歎息一聲,呼吸噴在她的臉上。
金金往後一退,撞在大方桌上,痛得蹙眉。
他去把窗戶關了,問:“燈在哪兒?”
金金抖抖索索去點燈,燈光下一張臉兒急得通紅,嬌豔萬狀,宋大少爺從她手裏輕輕一扯,便把那幅卷軸重又扯到手裏,緩緩攤開。
“好看嗎?”
金金走過去,那是白日牽絆著她魂夢的圖案,江流,高山,街市,亭台樓閣,風煙綠柳。旁邊還有幾行字,可是她不識字,一個字都不認得。
她心中陡然淒楚,那是對自己命運生起的悲憫,這悲憫壓得她無盡痛苦,他在為她織一個幻夢,以高高在上的姿態,而她明知道此刻自己若進入那夢中就愈發低賤,卻又不能不忍耐自己對這一分低賤裝糊塗。
她伸出手,小心摩挲著上麵的字。
“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宋大少爺喟然輕歎,然後沉默了一會兒。
金金想起他那日逃跑,沒能一去不複返,卻被佟爺帶著回來,他語氣中的傷感她應該還是懂的。
可她又能怎樣呢?她又能做什麼呢?
“我想帶著你走。”微弱燈光下,他凝視著她小小的白皙臉龐,“知道嗎?
金金搖頭。
“你不相信我?”他將畫軸頹然放開,桌上是他的大紅喜被,繡著鳳凰於飛,鯉躍龍門,“是啊,我自己都走不了,還想帶你走。”
“你不要難過。”
“倘若離了這兒,你最想做什麼?”他苦笑著問她。
金金見他神情淒然,隻得小聲回答:“我想識字。”
“識字有什麼用?”
“去廟裏抽簽能看懂簽文。”
宋大少爺笑這小媳婦的短淺,但這短淺又好像透出了無限的嬌俏,讓人怦然心動。
金金又說:“我想做點小生意。不會識字,怎麼能看得懂賬本呢?我婆婆說,我們宋家鎮隻有一條江,而到了漢口,還能看到一條江,一條更大的江。我要攢錢去漢口。”
她語聲中帶著無限的期許,仿佛未來的一切都在她心中小小的藍圖上,憑著她的一針一線,就能慢慢描繪出一條路來。
“我教你寫,”他忽然柔聲說,“有紙嗎?”
金金翻來幾張她攢著給長生玩的彩紙,可筆卻找不出來,垂首道:“您……您還是趕緊走吧,沒有筆。”
他將桌上的喜被一掀,露出醬色漆的桌麵,從窗前小桌那兒拿了茶杯,杯裏尚有她喝剩的殘茶,他用手指輕輕一蘸,抬起手指輕問:“你叫什麼名字?”
金金一顆心怦怦亂跳,低聲說:“我叫金金。
金子的金。”
他便在桌上寫了她的名字,慢慢地,一筆一畫,寫完,他讓她走近些看,金金認真地看著,可是不一會兒,字便幹了,真似夢中的一切,疏忽就會消失不見,她慌忙用小手在桌上摸了摸,似想將之挽留。
他重又蘸了水,又寫了一遍。
“ 金金。” 他曼聲呢喃, “ 真是美, 美極了。”
金金不好意思,咬著嘴唇笑了,露出幾顆白白的細牙。她學著他的樣子,也蘸了茶水,在桌上寫,一撇一捺……這是她自己的名字,她終於能認得自己的名字,金金。他說很美,他說她的名字美極了。
她的腰間突然多了一雙手臂,緩緩上移,將她轉了過來。他們眼睛對著眼睛,呼吸相聞,在彼此眼中,對方真如繁花壓枝,美得如火如荼。
他的呼吸漸漸粗重起來,他說:“我要你嫁給我,我想娶你。你知不知道,我費了多少心思才能讓你來做繡娘?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心裏想著你,我真是想死你了,想死你了。”
他再不願假惺惺地端架子,而是把她用力摟在懷中,緊貼著自己的,是他向往已久、無限愛慕的豐滿胸脯,她一貼著他,他耳中就頓時嗡嗡有聲,那是驚濤駭浪,滾滾的江水,那是催生萬物的春風。
金金覺得自己軟了,化了,沒有力氣了!她也覺得有風在吹她,暖的風,香的風,還長著手,那風四麵八方都長著手,就是要來抱她,要來親她。
“我受不了了。”他喘著氣說,火熱的唇吻向她的脖子,然後往下碾壓過去,她的衣衫被層層打開,讓她想起自己和長生坐在家門口剝玉米,玉米葉就那樣被剝開,發出嗶啵的聲音,可她是那般輕柔地剝玉米葉,和此時他粗暴的動作完全不同。
宋大少爺眼睛赤紅,身體劍拔弩張,如同一隻即將要作戰的獸,他需要發泄,他憋了好久,所有的憤懣、所有未能滿足的欲望。
“你叫什麼名字?”金金在推拒間喘息著問。
“什麼?”
“ 你都知道我的名字, 我也要知道你的名字。”
他的一滴汗落在她滑膩的肌膚上,他把頭埋在她頸窩,含糊地說:“我會告訴你的。”
她始終在掙紮,可他卻被她的掙紮更加挑起了興致,金金咬他、踹他、抓他,都動搖不了他。
宋大少爺拿定了她。
她是不可能反抗的。她的掙紮隻是做做樣子而已,更何況她的心是向往他的,從她的眼神、她臉上的紅暈能看出來,從她溫軟的身體也能看出來。
“我不讓你玩我!”她恨恨地說。
他既不會帶她離開,更不會真正娶她,更加不會照顧婆婆和長生。他隻是想占有她。他對她沒有真心,隻有欲望。
好似狂風突起,她這些日子來所有的幻想,終於被卷掃摧殘而盡。
金金在羞慚萬分之際想起了還在等她回家的婆婆和長生,甚至想起了佟爺那含著笑的臉龐。
她銳聲尖叫了起來。
門被撞開的時候一男一女恰好在撕扯,最最不堪的樣子,全暴露在眾人眼前。
“哎呀!”管家媳婦先拍腿大叫,“闖了禍嘞!被子都弄髒了喔!”
金金蜷縮到了角落,桌上的喜被,很清晰地留下了宋大少爺身上的痕跡。
婦人們回避了片刻,讓宋大少爺有時間整理衣冠鞋履,金金卻沒有機會,她被拉了過去,一邊一個人架著她,讓她跪在冰涼的地上,半裸著,雪白的肌膚上紅痕斑駁。不一會兒,族長和族長夫人來了。
“說!”
族長站在眾人正中,眼神冷厲如冬天的江水。
宋大少爺說:“是我的錯!”
金金說:“他糟蹋我!”
兩個人同時開口。
宋大少爺震驚地看著金金,金金低著頭,臉色慘白,長長的睫毛掩住了一切情緒。
“她勾引我!”宋大少爺忽然大聲道,“是她勾引我!”
金金尖尖的下巴揚起,她看了宋大少爺一眼:“你說你要娶我,剛剛才說的,穿上衣服就不記得了?你是讀過書的人,你是大戶人家的少爺,懂得禮義廉恥的人,你哄我還想糟蹋我,現在還不敢承認了?”
“母親!”宋大少爺跪了下來,將眼神投向族長夫人,“母親!她趁我路過,拉著我去看喜被,然後勾引我,我才一時失智,做了糊塗事……”
族長在一旁聽著,臉色很平靜,他對著兒子,一直都是如此平靜。金金白嫩豐滿的胸脯無可回避地撞進他眼中,族長皺了皺眉頭。
族長夫人氣得渾身發抖,卻又要維持好自己的尊嚴,指著金金冷聲說:“你們家害了我一個兒子,難道現在還要害一個?我們以德報怨,想給你們孤兒寡母留條生計,你們就這樣回報我們?啊?”
“夫人,我沒有勾引大少爺!是他自己進來的。他拿著……”金金試圖辯解,可族長驟然打斷了她,“不要再說了!長生媳婦,你婆婆不教你宋家鎮的規矩,土地婆會教你。七日後,去跟著她學吧。”
金金不太明白,睜著大大的黑眼睛,把背脊挺了挺,那是個探尋的姿勢,可聰敏如她,尋思了片刻便明白了族長的意思。
她耳邊響起那聲惡毒的詛咒:“你就是個沉江活埋的命,你等著!”
宋大少爺癱軟在地。
族長把臉微微一側:“允端,這樣的錯以後不能犯了。男子漢要經得住誘惑,才能有出息。成親之前,你搬去祠堂住吧,對著祖先好好思過。”
“不!父親!不是她勾引我的,不是!我喜歡她,我一直就喜歡她,我想納了她,她剛才說的是真的。父親,求求你,讓我娶了她,當個側室也好!”宋大少爺跪行著去拉父親的衣襟,桌子被撞了撞,那幅畫掉了下來。
族長盯著它看了一會兒,彎身撿起來交給身旁一人,然後一根根掰開大少爺拽在自己衣服上的手指,在他肩上拍拍,整了整衣服,緩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