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叫允端。

金金嘴角露出一絲淒涼的笑。

允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為她做的事,就是脫下外衣給她披在了身上。

金金把頭垂下,不再看他。

佟爺從漢口回來的時候,金金已經被關了四天。

“佟爺!”

經過柴房,他聽到她的呼聲。

他走近些,金金從蓬窗中伸出手,指甲又長又髒。他抬了抬眼,看到她一雙亮亮的眼睛,目光中帶著一絲畏懼和悲傷,像個絕望的小動物。

“ 求您幫幫忙, 讓我回家見婆婆和大弟一麵。”

佟爺皺著眉走開了。

佟爺先是去了祠堂,向宋大少爺問清了事情始末,並從那青年人口中再次聽到了乞求。

“我和她是情投意合的。佟爺,求你幫幫我,救救她!”

“情投意合,你,和那小女孩子?”佟爺冷笑,“你是在耍她,拿她的命來耍!”

佟爺拂袖而去。

佟爺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然後,快步走去了柴房。

她的聽力出乎意料的好,他還沒走近,已聽見她低低的一聲:“佟爺!”

“你真中意允端?”佟爺沉聲問。

金金沒有回答。

“你們怎麼會那麼糊塗!”

佟爺聽到壓抑的、輕輕的抽泣聲。

自作孽不可活,這是自食其果。佟爺痛心地想。

金金哽咽道:“那天……那天他非要進我屋子裏,教我寫了我的名字。我從來不知道我名字怎麼寫,他教會了我。我學得很快,記得很快。他隻是教我寫了我的名字。後來為什麼會那樣……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小女子的右手抓在窗欄上,佟爺看著那纖細的手指,歎息了一聲。

佟爺確實是在族長麵前說得上話的。他作保,讓金金在當天晚上回一趟婆家,他向族長保證,金金會在第二天中午之前回到關押她的柴房。

“我用我一隻手保證。”佟爺抬了抬自己的右手。

那隻手,曾開槍擊斃了綁架宋大少爺的匪人。

族長一聲長歎:“佟老弟,原來你也被這禍害迷住了呀!你的手我是不會要的。我知道她不會跑,她也跑不了,她丈夫和婆婆都在鎮裏。倘若她不及時回來,明天就會是她的死期。”

深夜。

婆婆打開房門看到金金,震驚後回過神,既沒有罵她,也沒有打她,隻是快步走進裏屋把床上的長生推醒:“長生快醒醒,姐姐回來了!”

金金洗了臉和手,換了身衣服,在婆婆和長生的注視下吃了一大碗麵,然後起身,向婆婆和長生磕了三個頭。

婆婆扶她起來。

“伢,還記得你抽的簽不?”

“記得:鳳鳴岐山走四方。”

婆婆撫摸了一下金金消瘦的小臉:“下輩子,你好好行你的四方。下輩子,別給我家當媳婦了。

下輩子,你一定會是隻金鳳凰!”

“媽!”金金的淚水滾滾而下,卻不敢哭出聲來,怕驚動了四鄰。

“去睡吧,好好睡一覺!”婆婆擺擺手。

長生早就在床上乖乖等著了,金金像往日那樣,給他理好了小被子,然後打開自己的鋪蓋卷兒,躺上了床。

長生把小腦袋放在了她的肩上:“姐姐,別哭。”

金金沒出聲,隻是不停地流著淚。

金金睜開睡眼,聽到外麵有沙沙聲,是婆婆在掃院子,晨霧透過窗欞飄進來,熟悉的氣味,熟悉的一切。

婆婆沒叫她起床,讓她睡懶覺,是對她最後的疼惜。

金金悄悄披衣起身,從窗戶往外看去。婆婆掃完了地,提著買菜的籃子,走出了院子,上了通往市鎮的小路。

朝陽的光輝慢慢突破雲層,灑在江麵上、槐樹上,灑在白菜地裏。

婆婆從鎮子裏買了金金最愛吃的歡喜坨、燒梅、麵條,她提著這些食物快步走著,想著回去要再給金金做一碗蛋花米酒,讓她起床就可以喝。

金金已然不在。

長生在柴房理著一串串桉樹葉子,回過頭對母親說:“姐姐說還要再去撿點柴,讓我先理著。”

“嗯。”婆婆蹲下,扒拉那數十串桉樹葉。

她的媳婦,即便是用草繩穿葉子,也要在繩上打下一個個花朵般的結,婆婆摸著它們,眼淚一滴滴落下。

長生看著母親,慢慢覺得不對勁了,他想衝出去找姐姐,找他最最親愛、也最最疼愛他的姐姐,母親將他緊緊抱著,說:“姐姐不會回來了。”

第六日清晨,縣裏來了人,由幾個老族人殷勤地陪著,沿著江邊的小路,騎著馬往鎮子裏行去。

田裏忙活著的人們紛紛直起腰看。

曾被金金追著打的男人拍著胯子大笑:“公秉也打過了,馬上就要畫押了。就等著明天的熱鬧了!哈哈哈!”

他家的女人卻不附和了,催著男人趕緊幹活,然後把同情的目光投向婆婆。

婆婆彎著身子,從桶裏舀著肥,一勺勺澆在地裏。

新種的南瓜苗,婆婆澆完了兩列,不再去加肥,把桶就擱在菜地裏,拍拍手回家了。

廚房裏的熱氣騰騰的排骨湯是煨了一宿的。

婆婆殺了一隻雞,在菜板上砰砰砰地剁著,砍成一塊塊,雞腳洗幹淨鉸了指甲扔進湯罐子裏煮著,窗子上掛著的一條金金親手醃的臘魚,婆婆把魚摘下來,眼眶發熱,但她沒有哭。

婆婆領著長生尋到了佟爺在鎮子裏的住處,佟爺正要出門,見到這母子倆,把腳步頓住。

婆婆給佟爺磕了一個頭,沒說話。長生則跑上前伸小手拉著佟爺的衣襟,眼淚汪汪的。佟爺就這樣被長生拉著去了婆婆家。

婆婆其實也不過是個二十來歲的婦人,不方便跟男人接觸的。佟爺一坐上飯桌,婆婆便端了個凳子坐到門口,臉朝著外頭。

這戶人家是規矩人。佟爺在一進屋就下了結論。

桌上擺著四菜一湯,一小碟臘魚切得方方正正,一碟蒸豌豆,一碟紅辣椒炒雞雜,一碟土豆紅燒雞塊,一缽排骨蓮藕湯,湯裏倒伏著兩隻黑黑的雞爪子,筋肉半離了骨,煮的軟硬恰好。不像一些不講究的人家,筷子隨便放桌上,這家是把筷子放在土瓷筷托上的。酒是事先就已經倒好了,佟爺將袖口微微挽了挽,端起來喝了一小口,見長生的大眼睛瞪著自己,便拿起筷子給他夾了一塊雞肉。長生接住放到碗裏,不吃,隻說:“救姐姐!”然後哇地哭了。

婆婆並沒有轉過臉來,聲音微微顫抖:“我們家以前做過對不起族長的事。四年前的冬天下了油淩,二少爺跑去看,失足落到江裏。江邊的船夫全跳下去救,她公公離得最近,沒能把二少爺救上來,他自己也死了。死就死了,留下我們孤兒寡母,欠一輩子人情債。現在大少爺是族長唯一的兒子,我媳婦去惹了人家,那就是犯了死罪,我們認罪,也認命。”

“佟爺,我不求族長饒她的命,隻求能讓我媳婦走得痛快些。我連藥都給她備好了!她是個火爆性子的姑娘伢,活埋的話,比要她的命還讓她難受哇!您大慈大悲行行好,就幫個忙吧!”

佟爺板著臉,一勺勺舀著湯,舀到碗裏,再一口口喝完。喝完了湯,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又把菜都挨個嚐了一遍,掏出手帕擦擦嘴,然後起身,摸了摸長生的小腦袋,走出了門去。

經過婆婆身旁時,他從她手中接過了藥,說:“你媳婦是被冤的。”

婆婆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佟爺一走,婆婆就進屋了,對長生說:“吃飯。媽攢點錢,明年再給你找個姐姐。”

長生大哭著跑開了。

在處置金金之前,佟爺去看了她。

這件事宋大少爺不能全然脫了幹係,因而族長並沒有太過為難金金,沒有打罵,每日一餐飯也還是有的。

金金很平靜,沒有那種臨死前的人的茫然呆滯或焦躁,她隻是低著頭,有時候閉著眼睛打盹兒,有時候隻是看著自己的鞋子,她回家後將那雙繡了金花的鞋子穿上了,她用白白的小手輕輕撫摸著花朵。

“長生媳婦。”佟爺叫她。

她抬頭,那雙眼睛又清又亮,真是很美的眼睛啊。

“你婆婆讓我幫你,我答應了她。”

美麗的眼睛裏漸漸湧上了淚水,金金等著佟爺繼續說下去。

“我手裏是你婆婆給你的藥,如果你想走得痛快些,就把它吃了。”佟爺慢慢把手中紙包打開,裏麵是兩粒紅紅的藥丸,那顏色像極了他那日在茶園采的刺莓。佟爺用手指撥弄著它們:“或者你要不忍一忍,冒個險賭一把。”

“如果你相信我,熬過這一劫,說不定我會帶你去漢口。”佟爺凝視著金金,“吃藥,還是活埋,你選吧。”

“我不吃藥。”

宋大少爺在祠堂裏枯坐著。

他想起自己多年前養的一隻小花狗,他那麼喜歡這隻小狗,與它形影不離,每次下學回來,他總會抱著小狗撫摸逗弄。後來小狗死了,他難過極了,吃不下飯,睡不好覺,不過傷心之餘卻想:哦!還好我給了它足夠的疼愛,我每日都抱著它,逗它玩。它是那麼歡喜。

他想著想著,哭了,使勁哭,哭完了,心裏也就沒那麼難過了。

宋家鎮的人們在宋大少爺婚禮之前迎來了一場熱鬧的節日,按理說,那一天應該是不守婦道、穢亂鄉裏的小娼婦金金的忌日。

小孩子們跟在大人的後麵上躥下跳大聲起哄,之所以這麼興奮是因為聽大人們說被活埋的女子要剝光了衣服示眾遊街,孩子們對成熟的女人的肉體肯定是好奇的,肯定是充滿著期待的,可他們最終還是有些失望,因為那個女人並沒有被剝光衣服,隻是被幾個壯漢扭著抓著、推推搡搡送到山上亂葬崗去了。處置金金的儀式最終給小孩們留下的印象是震天的鞭炮聲,因為要在祠堂掛紅放鞭驅走邪氣晦氣,孩子們一哄而上跑去撿剩下的鞭炮。

婆婆帶著長生遠遠地觀望著,長生脖子上掛著一根銀鎖鏈,銀鎖是金金磨著鎮裏的小銀匠賒了錢打的。長生沒有哭,他聽母親的話,母親說:“姐姐耳朵尖,你哭她肯定能聽到,聽到就會傷心。”

所以長生不哭,可是有熱熱的、濕濕的東西掉在他臉上,長生抬起頭,看到母親滿臉的淚水。

族長嘴裏含著京八寸潮絲煙管,慢悠悠吐著煙,麵無表情地看著被捆綁的小女子,小女子低著頭,很安靜,臉兒白白的像新磨的豆腐。女人們站得很遠,不敢說話,也不敢表露出憐憫,她們的眼睛裏是濕濕的。男人們呢,虐待的快感消逝後,他們便呆呆地看著那引頸就戮、麵目安詳的小媳婦,臉上露出怔忡的茫然。

佟爺站在最高處,他是宋家鎮的外人,隻是一個見證者,他和族長一樣沒有表情,不過他沒有抽煙,他把兩隻手都放進了衣兜裏。

族長將煙管從嘴裏拿出來,揚了揚。

金金被推入土坑。黃土被鏟起,拋到她纖小的身軀上,圍觀的人看到她一雙小腳輕輕抽搐了下,紅色的繡花鞋一邊繡著一朵金花,倏爾一閃,便被淹沒在黃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