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詛咒金金沉江活埋的那個男人,隨著人群從山坡走下來,與路邊站著的婆婆和長生打了個照麵。其實他心裏也是鬱鬱的,但不知為什麼,也許是為了讓自己嚐到一絲心願得償的喜悅,他笑著甩手走到長生麵前,用手指刮了刮他的小鼻子:“小伢,你省心了,如今媳婦死了連安埋費都省了。”
長生抬起頭看了他一會兒,忽然一頭撞到他腿上,狠狠一口咬了下去。那男人嘶聲大叫起來,伸手便要拽長生的腦袋,婆婆衝過去一巴掌拍到男人臉上:“你敢拽我兒子?你敢!老娘撕了你!你還我媳婦!把我姑娘還給我,你個臭嘴爛肚腸的狗雜種!”
人們將發了瘋似的母子拖開,婆婆將長生一把抱起,給兀自喘著粗氣的兒子整整衣裳,理了理自己蓬亂的發,頭也不回離開。
亂葬崗上,人一散,佟爺的人便悄然從四處聚攏,把風的把風,鏟土的鏟、填坑時土未並被夯實,金金被挖出來的時候,氣息已經極其微弱了,她的手攥成了一團,佟爺費了很大的勁,才讓她的拳頭鬆開。
沒有多耽擱,她立刻被裝進一輛馬車中,一路顛顛簸簸,金金不停地咳嗽,佟爺給她輕輕拍著背,喂她喝水,卻沒有和她說話。馬車在亂葬崗的墳堆間穿行,穿過泛起藍灰色霧氣的山丘,有畫眉從林間飛出,發出婉轉鳴聲。不知行了多少裏路,金金漸漸蘇醒。
她的人生漸漸蘇醒。
金金被幾個漢子帶到了碼頭,佟爺離開了一段時間,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他看著金金充滿疑問的目光,說:“我去善後,現在沒事了。”
金金覺得自己渾身都鬆了,忍不住偏偏倒倒,佟爺伸手把她扶住:“沒事了,沒事了。”
上了船,是她一直以來都向往的大輪船。金金洗幹淨了身子,換上了一身新衣服,衣服是佟爺給她買的,尺寸一絲不差,她本能地覺得佟爺必定有過很多女人,要不然眼力不會這麼準。
可她不介意。重活過一遍的人了,對一切事情,都不必再介意。
一接觸到她的身體,佟爺就知道這小女子簡單得像個孩子,手腳都不知如何放,連怎麼擁抱男人也不會,她隻會抱小伢。於是他隻好手把手教她,引導她,一顆心也漸漸變得溫柔。佟爺讓金金覺得自己真正像一朵花,他讓她聽到花朵開放的聲音,那是枝葉一層層逐漸打開的沙沙聲,金金就是那麼綻放的。
之後,佟爺輕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金金猛地將他蹬開,蜷縮成一團。
佟爺以為她想起了宋大少爺,臉色漸漸沉了下來。可金金卻隻是想起那鋪天蓋地要淹沒自己的泥土,無盡的恐懼絕望和窒息,可她無暇解釋,也無力解釋。
佟爺穿上衣服,離開船艙,將她一個人留在那裏。
金金慢慢縮到被子裏準備睡覺,夜是那麼靜啊,她聽到江流湧動的聲音,波濤拍擊著船板,卻好似又拍著她的心。
門吱呀一響,佟爺走了進來,手裏端著碗米酒湯圓,冒著騰騰熱氣。
“吃點東西吧,吃了好睡覺。”
很奇怪,金金在他的麵前完全不曉得掩飾和客氣,也不曉得不好意思,披頭散發就坐起來,彎著身子伸手就去接。
佟爺上上下下看了她一眼,隨手撿起一件衣服扔在她赤裸的肩上,說:“你啊!”
金金抬起頭,兩粒黑眼珠濕漉漉的,卻不是淚意,她說:“金金,佟爺,我叫金金。”
這小女人的柔麗妖嬈是如此不自覺,是會灼傷別人也會灼傷她自己的,宋大少爺怎麼可能拿得住她呀,佟爺心想。
宋大少爺的禁閉解除了,他衫子的下擺已經被灰土染了色,髒得不像樣,臉也不幹淨,胡子拉碴的。
他到在江邊的槐樹下坐著,眼睛直勾勾看著江水。村婦們很同情他,卻又不敢勸慰他。那可憐的、被活埋的小媳婦,讓她們想著心裏也不好受。
這大少爺是個重情的人兒,不枉金金這小媳婦跟他好了一場。
宋大少爺坐在槐樹下憑吊了一個下午,直到天黑了,宋家的人過來,把他接了回去。
族長如願以償看到兒子娶了親。
一個多月後,佟爺把婆婆和長生接到了漢口。
長生見到金金,哭著奔到她懷裏去了,金金流著淚看著婆婆。
婆婆愣著神,反應過來後亦走上前去,重重地往金金臉上打了兩巴掌。站在一旁的佟爺嘴唇一動,待要說話,卻又沒說什麼。金金任婆婆打,可第三個巴掌到臉上就輕了很多了,婆婆的手縮回去,她顫聲說:“你曉得,我之前從來沒有打過你的,從來沒有的!是不是?”
金金點頭。
婆婆大聲哭了出來,伸出手,把金金和長生都擁在了懷裏。
很快就是端午了。佟爺讓金金一家安置的小院子裏,那裏也有一棵槐樹,花開得更是繁茂,香氣濃鬱。
金金剝粽子給長生吃,長生吃得嘴角邊全都是白糖。婆婆看著金金:“他家裏人知道你嗎?”
金金說:“他說他在荊州有一發妻,是自小訂的親,身體不太好,但是個賢良女子,能容人的。”
婆婆歎息一聲:“人家是賢良,你呢?你在這裏算什麼呢?”
金金微微抬了抬頭,窗外一片暖陽,春天就這麼過完了,這一春,短如一瞬,長又如一世。
“媽,他是恩人啊。”金金輕聲說,“我現在活著的這一世,是人家給的啊。”
婆婆眼圈兒一紅,沉默了。
佟爺提著一兜鹹鴨蛋和包子、兩瓶荔枝罐頭,他默默站在門口,許久,轉身離去。
佟爺出錢,給他們置了一家成衣店。金金和婆婆、長生,就這樣在漢口安定了下來。但是佟爺卻很少再來看金金。長生總是端個小凳子坐在外頭,如果在那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看到佟爺,他就要跑去告訴姐姐,長生知道姐姐惦念著佟爺。
青石缸中的雨水結了一層膜,漂浮著落下的紫茉莉,長生給金金摘下一朵朵黃色紫色紅色的花,穿成小花環送給金金。金金接過,摸摸長生的小臉蛋,說:“大弟真乖。”
她抬起頭,小院中的槐花已經落完了,已經到了盛夏。
佟爺一直沒有再來。
快到深秋,樹葉落了,佟爺終於來了,長生卻沒有坐在門口,成衣店裏隻有婆婆一人忙活。
“金金病了。”婆婆對佟爺說,又補上一句,“您不要擔心,長生在照顧她,我一會兒會回去做飯的。”
那個小女人,被一個四歲半的小伢照顧著,佟爺覺得臉上有如挨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佟爺去了金金住的小院子。
金金的腹部微微隆起,斜靠在床上睡著了,床頭放著一本習字簿和一隻已經做好的小鞋子。長生乖乖地坐在床邊小凳子上。
佟爺安靜地走進去,長生見他進來,眼睛亮了亮,小聲說:“姐姐吐了,不舒服。”
佟爺點點頭,走到床邊坐下。金金發著燒,臉頰都燒紅了,嘴唇卻蒼白,曾經那般鮮豔活潑的人兒,憔悴成這個樣子。
她睡得不沉,醒來的時候,手被佟爺握著,她要把手抽走,佟爺不放。佟爺當天搬到了院子裏。
婆婆帶著長生搬到店裏去住了,金金苦苦挽留,婆婆笑著搖頭,隻說:“你每日都過來,不是一樣嗎?”
隻有長生不高興,好一陣子都悶悶不樂。佟爺和金金去成衣店,他一見著佟爺就皺著眉躲開,佟爺哈哈大笑,把長生揪出來,抱起往空中拋了拋:“這麼大點的小伢,還曉得吃醋?”
長生忽然哭了起來,哭得可傷心了,佟爺抱著他,揉他的小腦袋:“哭什麼,姐姐還是你的姐姐,又沒有人搶你的。”
長生嚎哭道:“你是個壞人!”
“瞎說。”
“你搶了姐姐!”
佟爺就伸手去拉金金:“來,來,有人說我搶了你。”金金笑著被他拉到懷裏,又被輕輕推開。
佟爺把金金推向長生,說:“不要了不要了,我不要你姐姐了,小伢你高興了吧?”
長生哭得更凶了:“不行,不行!不許不要姐姐!”
連婆婆都笑了起來,金金也在笑,隻是她笑著笑著,忍不住看了一眼佟爺,不知道為什麼,那笑容慢慢地凝固在嘴邊。
年末,金金生了一個兒子。
過完了年,佟爺深思熟慮後,對金金說:“允端現在也來漢口了,離了宋家鎮,在我租界的房子裏住著。他媳婦生孩子死了,現在他是一個人。你給我生了兒子,我佟家有了後,我是感激你的。你心裏若還有他,就去找他吧。在漢口,有我在,沒有人敢為難你,連老族長也不能了。”
金金直直地看著佟爺,目光裏連一絲喜怒也沒有,她站起來,好像在認真考慮,忽然猛地一頭往旁邊的牆上撞去,佟爺心中早就警鈴大作,她一動作,他立時伸手攥住,金金便斜撞在他懷中。
佟爺沒有說話,緊緊抱著她,撫摸她的頭發,親吻她的眼睛、睫毛、小巧的鼻子。
過了許久,他輕聲說:“那天,我第一次見著你。遠遠地,你踮著腳,臉朝著江麵,衣服角兒被風吹得撲簌簌的。走得近來,就聽你在罵那幾個老女人,叉著腰,樣子凶凶的,那麼好看,卻又那麼可憐,然後你把一簍子雞蛋遞到我手裏,滿臉的小心思。你人那麼小,我卻知道你的心很大,比江河都大。你那時心裏沒有我,可我心裏卻有你了,要有多喜歡就有多喜歡。”
金金聽著,聽著,眼淚落了下來。這是她聽過的最甜蜜的話了。
那天。原來就是那天,所有的緣,善的惡的,都起於那一天。
她這時才回想起那時他的樣子。
他騎著馬,跟在宋大少爺身後,微黑的臉龐,兩道劍眉,炯炯的眼睛,她在眾人的哄笑中逃跑時,曾回過一次頭,宋大少爺一直背著身,而他,卻正朝她看過來,眼神是溫暖的,如暮春的江風。
“佟爺……”金金說。
“下個月,我們把婚事辦了,我荊州的家人也會過來,他們並沒有意見,他們會善待你。”
金金仰望著他,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臉上又充滿了他愛慕的小心思。
她在心裏琢磨,那我該叫他什麼呢?我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男人的名字,我不知道我兒子父親的名字。我不知道我丈夫的名字。
“以後別叫佟爺了,我叫佟春江。”佟爺說,眉目間全是笑意。他的生意一直很忙,並沒有多少時間跟她親昵,略坐了坐,再逗了逗孩子便走了。
金金抱著兒子,帶著長生,和婆婆一起去江邊看渡輪,風帶來輪船的汽笛聲,江漢關的鍾聲悠悠敲響,金金大口地呼吸著,像過去每一個春天那樣。
金金想:聽說廣州是個好地方,那裏也有一條江,一直通到大海,什麼時候讓春江帶我們去一次,我們就從這裏坐船,一直走一直走。或者,我們帶著他去也一樣。
想著想著,好像覺得自己很能幹似的,撲哧一聲笑起來。
日月輪轉,春天一到,從江麵吹來的風,依舊還是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