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第三輯生命如屋(5)(1 / 3)

“你知道,我的大學是在北京讀的。我們畢業那會兒,還是國家統一分配工作。一進入大四的第二個學期,大家都有點兒惶惶不可終日了。托熟人,找門子,有風的使風,有雨的使雨,都巴望著留北京,都拚命往大城市裏擠。我和我男朋友董非一起去找係領導,希望能得到照顧。可我們聽到的答複卻是:‘如果不想分開,就必須一塊去西部的一個小城市工作。’我咬咬牙說:‘去就去,咱們認了!’可董非不吭聲,隻是一根接一根地抽悶煙。我知道他有很重的‘北京情結’,雖說他和我一樣都來自湖南,但他學習成績特別優秀,發表過好幾篇有價值的論文,還是學生會主席。我能感覺到他每一次努力都是在用心地為‘留京’鑄造籌碼。”

“就在我們為要不要給係領導封個紅包拿不定主意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居然懷孕了!我把這個可怕的消息告訴了董非。想不到他聽後跳起來,跳得老高,衝著我大喊:‘你不是說是安全期嗎?你怎麼這麼笨呀!’”

“我流著淚離開了董非。殘冬的風,刀子一樣割著我的臉。我跑到學校外麵的一片小樹林裏,拚命地蹦高,想把肚子裏那個生命的胚芽蹦下來。但它那麼結實,任我怎麼蹦,硬是一點點反應都沒有。”

“我沒轍了,就又流著淚去求董非。”

“那是個周日,董非陪我到西郊一個小醫院裏做人工流產。為了不讓同寢室的姐妹們察覺到什麼,周一我就硬撐著去聽課了。”

“時隔不久,董非竟跟我提出了分手的要求,還沒等我回過神兒來,我聽到了一個炸雷般的消息——董非跟我們詩社中一個北京的女生好上了!”

“我想殺了那個禽獸不如的董非!我想把自己做‘人流’的事告訴那個瞎了眼的北京女生!我想把我們的事張揚到全係、全校!”

但是,我隻是想想罷了,我甚至連當著同一寢室姐妹們的麵大哭一場的勇氣都沒有。我極力地裝,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不讓人同情,不讓人憐憫。

“我整夜無眠。輾轉反側中,我作出了一個重大決定——我要把自己送到一個幹淨的地方去。”

“很早我就起床了。穿戴整齊,拿上錢,我要去趟藥店,買上足夠量的能把我帶入永遠的夢鄉的東西。出門之後我才發現,下雪了。好大的一場雪啊!這是要為我送行吧?我想。”

“買上了要買的東西,鬼使神差地,我走到了一個賣各種口味的葵花子的小攤前。大一後半年,我和董非戀愛了。你想不到,董非送我的第一件禮物,竟是一元錢一包的奶油味葵花子。從那以後,我們每次上街都必買這種葵花子。我站在賣葵花子的小攤前,百感交集。我含著淚,掏出一元錢,買了一包奶油味葵花子。這大概是我生命中最後一包葵花子了——我這樣想。”

“我來到了曾留下我和董非幸福足跡的香山。喧嚷的紅葉早零落成泥。白雪覆蓋的香山,沉寂,淒清。我選了一塊中意的石頭,坐下,嗑起了葵花子。”

“我哪裏是在嗑葵花子,我分明是在嗑自己的心啊!每嗑一粒,都要憶起和董非在一起的時光。憶起他怎樣把嗑好的仁兒喂到我嘴裏,怎樣說‘要是我的心藏在一顆葵花子裏,你能認出它嗎’。”

這樣讓人陶醉的話語……我突然縱聲大哭起來。我愛董非,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成為別人的所愛啊!

“哭累了,我就接著嗑葵花子。我嗑得那麼悲壯。我相信,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第二個人把葵花子嗑出生死的況味。我不能活在這個殘酷的人間,我要用我的離去折磨董非肮髒的靈魂。”

“我摸出了從幾家藥店才買齊的白色藥片,放在手心,和雪比較著顏色。”

“就在這時候,有一隻麻雀從旁邊的樹上衝下來,落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它先是警覺地看了看我,然後大膽地朝我跳過來,迅速啄起一片葵花子皮,突地飛跑了。我傻傻地盯著它留在雪地上的‘個’字形爪痕,內心無比震撼。我知道,在這樣的大雪天,麻雀很難覓到食物,所以,它把我丟下的葵花子皮看成了美餐。麵對我這個龐然大物,它沒有畏懼,它冒死也要銜走一點兒食物,它甚至不在意那所謂的食物其實隻是一個空殼。為了活下去,這個小東西竟能這樣勇敢地藐視著危險!想到這兒,我的心柔軟地動了一下,趕緊嗑了十幾粒葵花子,揚手將它拋灑到了遠遠的雪地上。沒過多久,那隻麻雀就又衝了下來,把我施舍給它的美食一掃而光。吃完了,我以為它會飛走,但它沒有。它開始在那雪地上從容地洗澡!”

它張開翅膀,抖動身子,用羽翼撲打著雪粉,盡力讓每一根羽毛都得到雪的洗濯。它饒有興味地一遍遍重複著這樣的動作,最後,它自憐地用小小的喙啄順那些起來的羽毛。陽光漫過來,多情地撫摩著它那並不華麗的羽毛。這個小東西,精神抖擻地站在我麵前,仿佛T型台上高傲的模特,要讓我為它的美色打分!

“我感動得流下了熱淚。”

“‘生命的暗示無處不在!’這是我以前寫的一句詩,寫的時候,沒用多少心思,現在這句詩殷勤地趕來,燭照了我生命中最黯淡的時刻!誰派來了這隻麻雀?誰讓它勇毅地銜走了一片空殼?誰叫它嫻雅地在我麵前洗澡?連這樣一個小東西都要極力地把卑賤生命中最困苦的時段活出一種高貴的品質,我又怎麼能夠可恥地在這裏走向死亡?”

“就這樣,我丟掉了那些白色藥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