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女媧摶土造人:\"我從哪裏來\"的樸素哲思與純真想象(3 / 3)

俗說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於縆泥中,於舉以為人。故富貴者,黃土人也;貧賤凡庸者,縆人也。

——宋·李昉 《太平禦覽》卷七十八

《皇王部三》引東漢·應劭 《風俗通義》

自從盤古開天辟地以後,茫茫宇宙間誕生了地球這個新成員,然而在這個恢宏遼闊的世界裏,初期並沒有什麼人類的存在。數億萬年之後,人類神奇地出現在地球上。伴隨著人類的出現,“我是誰” “我從哪裏來” “是誰創造了最早的人類” 等諸如此類的問題,自然成為中華先民探索、思考、討論和始終困惑的問題。在漫長的愚昧時期,人們懷著強烈的求知欲望,運用豐富的想象力,做著各種各樣的猜測,試圖解釋 “人的出現” 這一宇宙奧秘,找出蘊含在其中的答案,以滿足人們的精神需求。於是,人們在當時的曆史條件下推想,隻有無所不能的 “神”,才有可能創造出 “人”。人們首先想象和塑造出一位創造人類的 “神”,並且給這位 “神” 起了個名字叫 “女媧”。在人類的現實世界裏,女性孕育和生產人的真實情況,讓人們覺得最早的人類創造者也一定是一位女神,這是 “女媧造人” 神話傳說的認知基礎。漢字的 “媧”,本義是年輕的美女,發音與 “娃” 或 “蛙”相同,“娃” 象征著年輕與旺盛的生命活力,而動物的“蛙” 因產卵數量極多,代表著強大的繁殖生育能力。先民們將這些美好的人文元素,都賦予了他們想象的創造最早人類的 “神”,所以將其命名為 “女媧”。

不僅如此,先民們還想象出了女媧造人的物質材料和生產方式,即 “摶黃土做人” 與 “引繩為縆人”。開始的時候,女媧用黃土造人。她把黃土揉捏成團,再依照自己的樣子做成人的形狀,這樣,就造出了一個又一個的人。但是,這種用黃土造人的方法,從選料準備到製作完成,需要經過很多工序,不僅消耗大量的時間和精力,而且速度很慢,效率不高,女媧覺得自己的體力精力和時間都不夠用,所謂 “劇務,力不暇供”,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於是,女媧創造出一個相對省時省力的好辦法:她將可以不斷接續和延長的繩子,放入 “縆泥”這種含有植物纖維的稀泥中,然後把繩子從泥中一節一節地慢慢抽出來,每當抽出一節已經被 “縆泥” 裹住的繩子,女媧就用雙手捧著泥繩吹上一口仙氣,由此抽出的泥繩就連續不斷地變成了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的 “人”。

由於女媧前後使用了兩種不同的造人方式,人類也就出現了 “富貴” 的人與 “貧賤” 的人這兩類人群。用黃土摶成的人成為身份顯赫、生活優裕的貴族群體,而用繩索抽引 “縆泥” 快速製作的 “縆人”,成為生活貧窮、社會地位低下的平庸百姓。這兩類人群的區分,實際上反映了女媧造人神話傳說形成時期的社會狀況,已經存在人與人之間的差別。

應當指出的是,宋代之後乃至當代的教材課本選用“女媧造人” 神話,往往沒有 “縆” 字與 “於” 字,減少甚至丟失了應有的文化信息。其實這是兩個不可移易的非常重要的關鍵字。在中國漢字文化中,“縆泥” 是一個內涵固定而不能分開的名詞,“縆” 是植物纖維編織的粗繩,經過長期使用承受拉力減弱或者破損之後,人們往往將其剁碎摻雜在土中和泥,作為火爐膛壁、建築牆麵或器物雕塑的重要材料,直到現在依然存在於現實生活之中,這種將植物纖維或者動物毛發 (包括人) 放入土中攪拌和成的泥,其突出特點是由於纖維的作用而不容易開裂,所以被廣泛應用於建築或日常生活的諸多方麵。“於舉以為人” 之 “於”,在古代漢語中是象形字,本義為吹氣呼吸,甲骨文的字形就是表示呼吸狀態和變化情景的;《說文解字》 稱 “於” 為 “象氣之舒虧”,即字的形狀象征著喘氣的樣子;明代的 《洪武正韻》 明確指出“‘於’ 與 ‘籲’ 通”,也是說的 “吹籲” 之義,古代經常將 “籲” 省寫為 “於”。這裏的 “於舉” 就是 “籲舉”。雖然和 “於” 的簡化字 “於” 字形一樣,但是讀音與內涵截然不同。至於 “舉”,則為象形字,本義就是雙手托物,常常引申為 “生” 的意思,即雙手托著剛剛誕生的嬰兒。

女媧 “造人” 神話故事的出現,既是當時現實生活女性生育情景的真實反映,又是遠古母係氏族社會曆史的藝術體現。造人神話包含著史前人類生殖崇拜的相關信息,也有原始母係社會女性崇拜觀念的影子,真切生動地反映了中華民族以土地為生命的 “農耕文明” 本質。《莊子·在宥》 所說的 “百昌皆生於土而反於土”,意思是說:世間所有的生命,都是由泥土中產生出來,不僅依靠土地生長生存,而且死亡之後又回歸於泥土中。

女媧摶土造人的神話,有學者根據 《楚辭·天問》“女媧有體,孰製匠之” 的記載,認為先秦時期已經廣為流傳,但比較完整的文字描述,則最早見於東漢應劭的《風俗通義》。《風俗通義》 原書三十卷,附錄一卷,已經散佚流失,現在傳世本僅有十卷。宋代李昉 《太平禦覽》卷七十八 “皇王部三” 與卷三百六十 “人事部一” 均有引錄,文字略有不同。本章開頭引用的是卷七十八的原文,文化信息量相對比較豐富;而卷三百六十所引文字為:

天地初開未有人,女媧搗黃土為人,力不暇,乃引縆於泥中以為人。富貴,黃土人也;貧賤凡庸,縆人也。

與 《太平禦覽》 卷七十八的引錄相比,文字雖然略少,卻有通俗性的特點。

將女媧造人神話作為詩歌題材的,除了 《楚辭》 之外,目前見到最早的作品當屬唐代李白 《相和歌辭·上雲樂》:

女媧戲黃土,團作愚下人。 散在六合間,濛濛若沙塵。 生死了不盡,誰明此胡是仙真。

李白在詩中歌頌了神話傳說中的女媧創造人類的巨大貢獻,也藝術性地描述了人類發展的曆史。此後,皮日休的 《偶書》 則不僅描述女媧使用繩索與 “縆泥” 製造了“貧賤凡庸” 的人:“女媧掉繩索,縆泥成下人”,而且指出 “至今頑愚者,生如土偶身”,認為那些用 “縆泥” 做成的頑皮愚蠢的人,終生無所作為,的確就像土偶一樣。詩的下半部分對於那些用 “黃土” 做成的所謂 “富貴”之人,作了 “雲物養吾道,天爵高我貧。大笑猗氏輩,為富皆不仁” 的道德批判。詩人對當時的社會現實作了分析批判,提出了自己的認識。

女媧造人神話在宋代詩歌中,往往被賦予了更多的人文內涵而呈現著豐富的思想性。北宋著名詩人田錫《讀翰林集》 曰:

天風吹雨來,黃土為柔埴。 一經女媧手,蹶然含性識。 悲哉商子孫,不能述祖德。 愚樸變澆漓,化之尤費力。

作者不僅突出了女媧用細膩的黃黏土創造人類的神奇,而且特別強調了女媧製作出來的人具有了 “性識”,即人的本質屬性和認知能力。詩人遺憾地認為,可惜後世的人們沒有把這些優良的品質繼承下來,反倒 “愚樸變澆漓”,世風日下,對於人們的思想引導和社會教化更加費力,表達了對當時社會風氣的批評與不滿。

宋代僧人德洪 《好菩薩》 曰:

好菩薩,人中來。好菩薩,羊中來。 女媧弄土飛塵埃。 洛陽樓閣非願力,眾生業影空崔嵬。 苾芻心不在法道,鮮衣美食何為哉。 好菩薩,人中來。好菩薩,羊中來。 女媧弄土飛塵埃。

詩歌以 “女媧弄土飛塵埃” 為結構全篇的中心線索,首先用佛教語指出 “好菩薩” 都是從眾人之中修煉出來,而生肖屬 “羊” 的人本命佛就是佛教密宗尊奉的最高神明大日如來,與菩薩有著密切的緣分。女媧用黃土創造了人類,因為有了人,才能使洛陽城亭台樓閣林立,一片繁華熱鬧,芸芸眾生各操其業,雄偉壯觀,氣象非凡。就連那些出家的佛弟子 “苾芻”,也經不住 “鮮衣美食”的誘惑。全詩的宗旨實際上是在歌頌 “女媧弄土” 造人創造了世界的繁榮,佛家也受益其中。

南宋詩人潘牥 《相士》 詩:

女媧摶土費工夫,個個生來個個粗。 有底終須還富貴,無時換不得頭顱。 若還非我安知我,莫道今吾非故吾。 也要終南分一半,麻衣還肯點頭無。

詩以鮮明生動的口語,頌揚女媧 “摶土費功夫” 的辛勤創造,講述開始 “個個生來個個粗”,全都一樣,但是後來的人生道路和結果卻不一樣,有的榮華富貴,有的性命不保。“非我” “知我” 與 “今吾” “故吾” 之辯,則帶有了更多濃厚的哲學思辯色彩。這些內容都體現了人的思想與社會變化的複雜性。

清代袁枚 《小倉山房詩集》 卷三十一 《遣懷雜詩》句雲:

女媧摶黃土,濛濛沙塵飄。 百千億萬年,回轉無停鑣。 而我生其間,泰山一鴻毛。

作者讚頌女媧造人創世,才有了人類 “百千億萬年”的連續發展,從來沒有停歇過。詩人感歎自己的個體生命與人類世界相比,就像泰山上的一根鴻毛,體現著宇宙曆史無限與個體生命微小的哲學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