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曲阿,是謂旦明。臨於曾泉,是謂早食。次於桑野,是謂晏食。臻於衡陽,是謂隅中。對於昆吾,是謂正中。靡於鳥次,是謂小還。至於悲穀,是謂晡時。回於女紀,是謂大還。
經於泉隅,是謂高舂;頓於連石,是謂下舂。至於悲泉,爰止曦和,爰息六螭,是謂懸車。薄於虞泉,是謂黃昏。淪於蒙穀,是謂定昏。
日入崦嵫,經於細柳,入虞泉之池,曙於蒙穀之浦。
上麵的 “曦和禦日” 神話故事文獻,是從唐代徐堅編撰的 《初學記》 第一卷中摘錄出來的。這段文字來源於西漢劉安 《淮南子》 卷三 《天文訓》。《初學記》 雖然晚於 《淮南子》,但故事的完整性與內在的邏輯性,以及在措辭文采、行文等方麵,明顯優於 《淮南子》 的描述。這可能是經過了一定斟酌和加工的緣故,所以這裏選擇《初學記》 為底本,參考和吸收了 《淮南子》 中的部分字句,同時綜合考慮中華文化與太陽崇拜密切相關的認知,形成目前的 “曦和禦日” 神話的文本。
需要說明的是,此處將題目修定為 “曦和禦日”,旨在區分太陽神話與曆史傳說兩類故事中的 “羲和” 形象。其一,“羲”,據漢代許慎 《說文解字》 本義為 “氣”,字形從 “羊、禾、戈、丂”,大概與太陽崇拜或神聖的原始宗教祭祀儀式有直接關聯。中國古代常以 “羲” 來指代神奇超凡的帝王聖賢,如伏羲、羲和、羲仲等。“羲和”在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是太陽神的名字,既是主管太陽運行即 “禦日” 的大神,又是太陽的化身,正如唐代李善在箋注 《昭明文選·謝惠連 u003c秋懷u003e 詩》 時所指出的那樣:“羲和,謂日也”,“羲和” 就是太陽的名字。其二,從文字學角度考察,“羲” 與 “曦” 通,“曦” 的本義是 “太陽” 或 “陽光”,“羲和” 即 “曦和”。漢代以後文獻談及神話多用 “曦和”,如 《全晉文》 卷一百四十三之 “彼曦和之長邁,永一日而萬年”、卷一百六十五之“恢廓大宗,若曦和之出榑桑”、《全後魏文》 卷五十九之“曦和迭駕,盲者尚迷其光”、《全後周文》 卷二十三 “抗餘燎於日月之下,而欲與曦和爭暉” 等等。為了區分遠古神話與曆史傳說中名稱一樣而內涵不同的兩類 “羲和”形象,此處將遠古神話中的太陽神統一為 “曦和”。但在下麵引用其他古籍文獻時,依然遵從文獻的原文,不作改動。其三,古代文獻 “禦” 皆用繁體,含有主管、主事、掌控等引申義,這裏也遵從古代文獻的傳統用法,不取近代以來的 “馭” 字。
“曦和禦日” 神話,主要描述太陽一天運行的全過程,而以時間先後為序,分為 “日出之前” “運行過程”“日落之後” 三大部分,“曦和禦日” 是故事的主體和重點。
第一部分講述日出之前的醞釀與準備。早晨的太陽總是從東方海平麵上升起,而太陽升起之前,首先是從深山中晴朗的 “暘穀” 出發,來到湛藍色的大海 “鹹池”,這是天上仙女們洗浴的地方。太陽經過鹹池海水的洗浴之後,輕盈地來到東方田野神秘而巨大的 “扶桑”樹下。舊題漢代東方朔撰寫的古代誌怪小說 《海內十洲記·扶桑》 稱,扶桑 “地多林木,葉如桑。又有椹,樹長者二千丈,大二千餘圍。樹兩兩同根偶生,更相依倚,是以名為扶桑也。” 《太平禦覽》 卷九五五引舊題晉代郭璞 《玄中記》 也有 “天下之高者,扶桑無枝木焉,上至天,盤蜿而下屈,通三泉” 的文字記載。扶桑神樹高達二千多丈,聳入雲天。這些神樹都是成雙成對地生長在一起,樹根相互盤結,一直通到地下 “三泉” 深處。扶桑樹木相依相扶,樹幹龐大,兩千多個人伸開雙臂合抱一棵樹,也還是不能完全把樹幹圍攏起來。太陽到達扶桑樹下,恰是所謂 “晨明” 的黎明時分。這時,太陽沿著扶桑樹幹攀登上樹的頂端,做好了即將開始運行的準備,這個時候的天空,呈現著 “魚肚白” 顏色,正是將要天亮的時候,也是被人們稱作 “朏明” 的時分。
第二部分描述白天太陽運行的曆程。故事突出了太陽經過的八個地麵位置與對應的時間節點,恰好六個時辰,即十二小時。其中 “早食” “晏食” 為一個時辰,而“回於女紀” 後不再屬於運行時間。
太陽從東方冉冉升起,天已破曉,天空開始亮了起來,太陽運行到達第一站江蘇丹陽的 “曲阿” 山,已經是白天的早晨,即所謂 “旦明”,大約相當於淩晨五點鍾。太陽運行到泉水遍地、水渠縱橫的第二站 “曾泉”這個地方時,已經是有人家開始吃早飯的 “早食” 時分,即上午七點左右。當太陽運行到下一站長滿桑樹的田野“桑野” 這個地方時,正是那些習慣於上午九點才吃早飯人群的 “晏食” 時間,這是第三個站點。
在將要臨近中午的時候,即上午十點前後的 “隅中”時刻,太陽運行到了湖南的衡陽,這是第四個站點。十二點左右的正午時分,太陽運行到第五站個地點,下麵恰好是南方的 “昆吾” 山,太陽垂直照射著山峰。當太陽走完了從昆吾山到西南方向 “鳥次” 山的路程,到達第六個站點時,已經是日光偏西的 “小還” 時刻,開始離太陽的 “家” 即落下去的地方越來越近了。而太陽運行到西南方那些令人恐懼悲傷的深壑峻溝——“悲穀”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前後,這是人們開始吃晚飯的時候了,“晡時” 是一天十二時辰的 “申時”,即下午三點至五點,這已經是第七個站點,也是太陽運行的終點。“回於女紀” 就是太陽回到了自己的家,太陽既然運行到了西方的終點,也就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中,所以稱為 “大還”。中國古代認為,太陽是陽氣的標誌和象征,太陽息則陽氣弱,陽氣弱則陰氣盛,沒有了陽光自然就會變得陰涼。女性屬陰,主於家中,“女紀” 的本義就是女性為主的世界,“回於女紀” 就是回到家中,結束了白天的行程。這也是人們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生活規律的體現與概括。
第三部分是講述日落前後的情景。旨在以人們的感覺突出下午時間過得很快。“經於泉隅,是謂高舂;頓於連石,是謂下舂” 四句,描繪太陽落山前的景象,以經過天邊角落,如同 “舂米” 榔頭由上向下搗落石臼那樣迅速,即所謂 “高舂”;而太陽接近地麵山巒時,又像舂米榔頭落在石臼稻穀中時的瞬間情景那樣,稍微有一點點短暫停頓就結束了,即所謂 “下舂”。“高舂” 與 “下舂” 都是以古代生動的常見情景,比喻太陽從空中很快下落到地麵,既突出了日落給人速度很快的感覺,又透露出夜幕即將降臨的信息,隱含著一種微妙的留戀、遺憾、惋惜和憂傷。
太陽落山,標誌著一天運行的結束,沒有了太陽的溫暖和明亮,加上夜幕的逐漸降臨,使人們的心理蒙受著憂傷,“至於悲泉” 既是寫太陽的去處,又是寫人們的心情。於是太陽神 “曦和” 在太陽落山後的黃昏時分,就停止了工作,負責拉著太陽車子的六條沒有角的青龍——“螭”,被卸下了轅套,進入了休息的狀態,太陽乘坐的車子也被閑置——懸掛了起來,即所謂 “懸車”。太陽落山後,白天的運行結束,但是並沒有馬上變為黑夜,而是還有一段從日落開始,到黑夜之前的過渡時間,這段時間被稱為 “傍晚” 或 “黃昏”。“虞泉” 是太陽落下去的地方,又稱 “虞淵”,“黃昏” 為十二時辰的第十個時辰 “酉時”,即下午五點至七點,這是日落以後到天還沒有完全黑的一段時間。當太陽完全沉沒在 “蒙穀”山後,就是夜幕降臨的天黑時刻,即 “定昏” 時候,此後便開始進入夜間階段了。太陽落下去的地方叫作 “崦嵫” 山,《山海經·西山經》 說此山在 “鳥鼠同穴山西南三百六十裏”,郭璞注稱 “日沒所入之山也。” 太陽落山後,在遙遠的西方野外細柳處,進入虞泉池休息度過黑夜,待到天快亮的時候,又在河流入海處準備著第二天的運行。
太陽是人類生存的根基,太陽崇拜必然成為人類普遍的文化現象和重要內容。太陽不僅是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地球這八大行星有序圍繞並規律旋轉的中心天體,而且為自然宇宙和世界萬物的生命孕育與生長,提供著最重要、最關鍵和最基本的條件——光能與熱能,由此成為全人類普遍崇拜的宇宙大 “神”——太陽神。
21世紀初,由美國、秘魯、埃及、印度、希臘等眾多國際媒體合作,組織各國億萬網民廣泛參與,評選出世界五個太陽崇拜起源地最重要的曆史遺址。其中,位於中國境內山東省日照市天台山的太陽祭壇遺址,曆史最悠久,為世界太陽崇拜五大遺址之冠,成為目前世界範圍內最具代表性、最具典型性的太陽崇拜文化遺址,也是目前發現最早的中華民族太陽崇拜發源地。
在中華文化發展的曆史長河中,太陽崇拜的岩畫、圖形、祭壇、標誌性器物等,在在皆是。
在湖北秭歸東門頭遺址出土的石刻 “太陽人”,距今已有7000年,石刻人頭頂上有真實直觀、生動形象的太陽,圓圓的太陽周邊刻畫著24條代表陽光和時間的射線。而太陽的圖形恰如古代日昝儀的形狀,甚至與當今的鍾表盤相一致,24條太陽光刻線,大約象征著一年的二十四個節氣或一天中的十二個時辰即24小時。中華民族三大文化理念中的 “天人合一”,在石刻 “太陽人” 這裏得到了形象具體的生動展現。
2001年出土於四川成都金沙遺址的商周太陽神烏金飾,產生於距今四千年前後。金飾圖案分為內外兩個層次:外層由四隻相同的逆時針飛行的三足鳥 “神烏” 組成一個完整的圓環,似乎是四隻金烏背負太陽運轉,大約標示著春夏秋冬的變換與東西南北的方位。其內層中心是順時針旋轉的漩渦狀造型,既像旋轉的火球,又像正在運轉著的太陽,12條弧形齒狀,既像12道燃燒著的火苗,也像太陽發出的12道光芒,大約是象征著一年的十二個月份或一天的十二個時辰。太陽神烏是古蜀人早期部落的圖騰,“神烏繞日” 表達了中華先民向往太陽、崇尚光明的飛天夢想。尤其是神烏與太陽兩者運動方向相反,不僅是獨特的藝術創造和完美的表現手法,而且也許是形象解釋和深刻理解老子 《道德經》 “反者道之動” 的最好案例。
中國近代考古發掘出土了大批表現太陽崇拜的器物,如:湖南高廟文化遺址出土的白陶簋及外底的彩繪太陽圖像 (距今約7800年)、湖南湯家崗文化遺址出土的模印綯紋白陶圈足盤及外底八角星圖像 (距今約6000年)、山東大汶口文化遺址出土的八角星紋彩陶豆 (距今約5500年)、安徽淩家灘文化遺址出土的八星玉板和八星太陽玉鷹 (距今約5000年) 等等。這些都充分體現了華夏先民對太陽神的崇拜與形象創造的智慧。
在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中,太陽與 “天” 都具有同樣至高無尚的地位和深厚豐富的內涵。以農耕文明為主要特征的中華民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僅生產、生活、生息全部依靠太陽的引導,而且田間作物的生長收獲也依賴於陽光,人們對太陽具有極大依賴性和深厚感情的程度,不難想象。所以遠古時期的眾多部落與族群,各自以特有的形式展示著太陽崇拜的意識觀念,並創造出一係列豐富多彩的太陽神話故事。“曦和禦日” 就是充分體現中華民族文化特色的太陽神話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