琀璋不解地望著他,隨後驀然明白他話中意思,不禁怔住,良久,也隻是歎道:
“你命中還有天下要取,何苦……”
他打斷她:“不要了,璋兒,我不要這天下了。”
琀璋再次愣住,不由得想到當日,他信誓旦旦地說要天下,所以自己拿命換了來給他,如今他又說不要了,哪有這麼簡單。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不由一時氣急喊道:
“我沒有多少日子了,你如今的尊榮,是我拿命換來的,你不能辜負,你明白嗎！”
慕容衝死死盯著自己的眼睛,像是隻要不這麼做,自己就會從他眼皮底下再次消失,他竟然從不知……她付出了什麼。
那麼他就更不能坐享天下。
眼底溢出濃濃的溫柔,比青天白日更加明朗,比雲朵霞蔚更加柔軟。隻一字一字道:
“既然你能用你的命換予我天下,我也一樣可以,用這九五之尊,換你一生一世。”
“你……”琀璋語塞,抬眸問他,“你,後悔了？”
他勾了勾唇:
“早就後悔了。”
像是不敢相信似的,又問:“你當真舍得？用這大好河山,就換我區區一條薄命？”
“江山不過過眼繁華,怎比得上你一嗔一喜？”
他站在逆光中淺淺而笑,望著他,眼眸清亮如初,像看著一個從不認識的人,又像看著一個早已熟識幾生幾世之人。
“他們就在那裏！”
“抓住他們！”
追兵來得很快,踩在懸崖邊,卻並不覺得比這一生的經曆更加戰戰兢兢,反倒坦然輕鬆無比。
這一生,過得不完美,可是愛過,恨過,原諒過,就已經足夠。
懸崖下雲霞蒸蔚,極美。
“璋兒,是你讓我們命數相連,注定是分不開的。如今,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慕容衝扯下一段衣袖,將二人握住的手緊緊綁住,而琀璋終於願意對他一笑,追兵就在離他們丈許的地方。
縱身一躍,終是雙雙墜入雲中。
風吹散他的聲音,縹緲似夢:
“對不起,來世我定不負你。”
這世上本無完美,如果有,那就是他愛你,然後為你重生。
如果誰欠了誰,到頭來已經算不清,恐怕也隻能共度這一世,才好用未來的漫長歲月去還清。
謝琰篇
琀璋把手放在謝琰的掌心,有溫熱蔓延,是慕容衝永遠也給不了她的溫度。
如果上天注定,要她為了他下山,為了他毀去前半生,那麼餘下的日子,她總能夠自己抉擇了吧。
她隻是想要和一個清風明月一般的人共度一生,而不是戰戰兢兢地受愛恨折磨。
慕容衝,從此以後,你做你的天子,名垂青史也好,惡名昭著也好,她不過是個亂世中默默無聞的女子,二人,永遠不必相見了。
背後深林一片寂靜,望不見人,估摸下時間,暗侍們應該已經從阿房宮出來,順著痕跡找過來了。
於是,琀璋終於徹底轉身,攜手自己真正應該愛的人,與他告別。
終篇
大燕更始二年二月,左將軍韓延變軍擁立將軍段隨為西燕王,改年號為昌平。尚書慕容永殺韓延、段隨,立宜都王子慕容顗為燕王。三月,四十餘萬鮮卑人收拾行李,離開長安,回到了朝思暮想的鮮卑故土。
又一年後,隨著謝安被排擠及死去,謝玄也不能自安於北府之任,解除兵權,退就會稽內史,一年後去世。所轄管的徐、青、兗三州也先後被司馬道子和譙王司馬恬兩位司馬氏瓜分。謝玄的去世標誌著陳郡謝氏的輝煌終於徹底落下帷幕,司馬皇室也最終完成了對東晉皇權的全部收回。
至於琀璋的結局……
亂世中人人自危,有幾個能留下名來？史書都是為勝利者立傳,上頭沒有記載的,自然就是輸了。
隻不過有時候,輸了並不是什麼壞事,勝了也並不就是什麼好事。
世人隻道秦宮神秘,卻不知大燕國有一座比秦宮更神秘的宮,知道的人寥寥無幾,不知那宮中雕龍畫鳳,皆是當年那個殘暴覆國的燕王悉心所製,不知壁畫斑斕,畫上的,皆是史書裏不會記載的故事。
世人隻知王謝繁盛,東山蘭亭,最後湮沒在王權之下,一代名相謝安之子謝琰,溫潤清朗,其實心中,也有放不下的人,娶妻生子,也到底是舉案齊眉意難平。
百年後,或有一個女子,眉眼靈俏,素裳烏發,從山林間款款走出,若哪家的王孫公子見了,莫不可再招惹。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