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想笑,十六歲的時候,我就想把她的腦袋掰開來研究,到現在初衷不改。我真的是永遠鬥不過她,猜不透她腦子裏在想些什麼。
她退出我的懷抱拉開距離,說道:“你爺爺說我媽兩年前動過一次手術,謝謝你替我陪在她身邊,謝謝你一直對她的照顧。”
“不客氣。”
“我沒能保住我們的孩子,對不起。”
“不要緊,以後還會有的。”
她緘默,垂眸躲開我的眼睛,掌心摩挲著小腹,傷感地說:“我已經沒有生育能力了。”
“你還敢騙我。”我現在不僅想掰開她的腦袋,還想修理一下她喜歡惡作劇的毛病,“需不需要我馬上派人,把你最近一次的體檢報告送到你的工作室,你再複習一遍?”她臉色一變掃興地拿開手,我不緊不慢地翻出副駕遮陽板下的小鏡子,“另外,嶽朝歌你的妝花了。”
“啊!”
她驚呼一聲,抻長脖子望向鏡子裏的自己,又連續發出數聲怪叫,拿出紙巾慌忙擦拭,再沒心思和我開玩笑。眼前這個我看不夠的側影和很久以前公交車上,那個擦拭黑色指甲油的側影,在投射進車內的日光下,奇妙地重疊融合,流光溢彩。
那時,我因好奇偷看她書包被發現,狼狽地裝作若無其事。現在,我終於可以正大光明地盯著她,在毫無顧忌凝視她的眼神裏,融入繾綣愛戀與徹骨情深。十年再長,來到此刻也不過彈指一揮間,值了,全都值了。
似乎察覺到我的目光灼灼,嶽朝歌偏頭看了看我,比剛才更加慌亂地戴上墨鏡,目視前方急躁地說:“我要回去工作,快開車。”
“好。”
我故意開懷大笑,重新發動引擎,駛回公路。不錯,還知道害羞是好事。
當著所有陌生人的麵,我不顧一切地撲進盛原野的懷抱。聽見他在我耳邊說嫁給我,我聽見自己無比確定地說,好。
——by 嶽朝歌
從小到大,我最討厭哭。偏激地認為,如果哭能解決問題,那麼這個世界早就是女人的了。尤其是對著盛原野涕泗橫流,哭到妝容盡毀的地步,我剛才都快尷尬死了!
頂著水蜜桃似的兩隻眼睛不能摘墨鏡,回到工作室,我第一時間宣布所有人提前下班。本意是怕他們這幫好事的下屬起疑,想不到弄巧成拙,個個瞎起哄,問是不是盛原野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終於答應了。嚷著叫著要求以後每年今天都作為紀念日,放假半天。我氣得拍桌子一說原話收回,一群人溜得比兔子還快。
重新坐回辦公室,我埋頭工作,盛原野靠沙發裏看書。一切照舊,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可裝裝樣子而已,我哪還有心思工作啊!
酣暢淋漓大哭一場過後,我覺得我也想明白了。是盛原野的表白令我徹底崩潰,也是因為有他的懷抱,我才可以那麼肆無忌憚地釋放我自己。
一個能左右我情緒,又不嫌棄我哭相難看的男人,還猶豫什麼?偷偷朝辦公室那邊的盛原野望去,隻一眼,輕易鎖住我的視線。他成熟穩重,也有為我強勢衝動的時候;善於傾聽,偶爾會和我唇槍舌戰;博覽群書幫我答疑解惑,能用最簡單的語言解釋最深奧的道理;為我做過很多的事,卻總習慣於隻字不提,被發現,也不過一兩句的輕描淡寫。
將深愛埋入心底,將情話輾轉未語,一句“我愛你”,讓我等了好久好久。
我啊,是不服氣!當年我鼓足勇氣表白,被拒絕拋棄,被各種令人心碎的理由痛擊。就那麼生扛著硬挺著,對他執著到像練成神功護體的高人,百毒不侵,刀槍不入。現在他前腳一表白,我後腳就倒戈,這不公平!
既然贏不了口頭交戰,我還可以……
從抽屜裏拿出一盒東西,我走到盛原野麵前,正經八百地說:“我要給我的變異人角色做手臂假體,計劃在人類手臂的基礎上進行雕刻,所以我需要先做一個手部陽模。簡單來說,就是將手臂埋進海藻酸鹽漿內保持不動,幾分鍾後取出,再倒入環氧樹脂,凝固後就是陽模。請你幫個忙,讓我借你的手一用,放心很安全不會傷害皮膚。”
故意說了一大堆專業術語迷惑盛原野,他仔細聽完,點了點頭。
我馬上乘勝追擊舉起手裏的脫毛蠟紙,故作為難地提醒他:“因為是類植物的變異人沒有毛細孔和汗毛,為力求逼真,必須要先給你的手臂脫毛。可以嗎?”
他一句話沒有直接挽起衣袖,還貼心地問:“需要先洗個手嗎?”
“不用不用。”
我湊上去,坐到他身邊,拆開包裝取出蠟紙,順著他手臂汗毛生長的方向敷好撫平。他一直沒說話,乖乖地任我擺布,我一下又有些心軟了。這東西威力巨大,我每次見人用耳朵都飽受摧殘。撕下蠟紙那一刹那的尖叫聲之慘烈,跟上滿清十大酷刑似的。
人一猶豫,手上的速度就不自覺地放慢,我心虛地瞄了眼毫無防備的盛原野,決定說點兒讓他高興的話,以降低我的罪惡感:“你不是想知道我和你爺爺談了些什麼嗎?他說再也不幹涉你戀愛的自由了,還勸我回到你身邊。”
他看起來並不覺得驚訝,點點頭:“嗯,被你……拉出書房的時候,我就猜到了。”
聽出他含著濃濃笑意的故意停頓,我的罪惡感又降低幾分:“我也是被逼無奈。當時那種情況,我不想辦法堵你的嘴,不知道你還會說出多少傷害你們爺孫感情的話。”
“我會回去跟爺爺道歉,不過你的方法的確很奏效。要是整我的時候,也像之前吻我一樣果斷堅決,就更好了。”
“你什麼意思?”我弱弱地想裝糊塗蒙混過關,對上他似看透我心的一雙黑眸,也就作罷了,“識都識破了,為什麼不早點兒說?我就是想讓你嚐嚐苦頭而已,對不起,我為我的幼稚道歉。不知道這蠟紙能不能用水洗掉。”
“我去衛生間試試。”他倒不介意,忽然想起什麼,接著說,“邱城有事找你,你手機關機了。”
他不說我都忘了,進書房前關掉之後一直沒有開。摸出手機開機,接連數個短信提示我有好幾通未接來電,一一翻看全部來自一個陌生號碼。
心頭莫名一緊,我迅速回撥,下意識地一把抓住沒來得及走的盛原野。電話接通,對方自稱是人民醫院的護士,態度很不耐煩地問我是不是廖靜的女兒,趕緊過去一趟。我蒙了片刻告訴她,我媽現在應該在老家。她口氣更差,嚷了句你等著,幾秒鍾後手機裏傳來我媽的聲音。
“朝歌啊,媽媽快瞎了!”
“什麼?”
我噌地從沙發上彈起來,一個怪異的微弱呻吟聲立刻傳進另一隻耳朵。我握著手機一扭頭,望見盛原野像隱忍痛苦般緊蹙著眉,視線往下又看見一隻發紅的光溜溜的手臂,再往下就看見了自己手裏捏著的脫毛蠟紙。弄巧成拙了……沒時間說抱歉,我拉著他馬不停蹄往醫院趕。
我問他知不知道我媽沒回老家,他搖頭。那我媽為什麼會在醫院,為什麼說自己眼睛快瞎了呢?無法集中精力思考,越發心急如焚,我雙手攥拳不自覺地開始發抖。盛原野不得不騰出一隻手握緊我的拳頭,從容地告訴我,要冷靜,不要胡思亂想。
這一路如同烈火中穿行,燃燒身體,灼熱心髒。來到醫院我隻覺口幹舌燥,顧不得等盛原野,先衝進人來人往的大廳。萬幸,我很快找到等候區裏的我媽,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雙眼纏著白色紗布。
仿佛被猛然出現腦海之中,爸爸去世前的那一幕撞擊身體,我趔趄一下停止焦急的腳步,不敢再靠近我媽。為什麼屬於我的家庭幸福都那麼短暫?三口之家的幸福,和爸爸重逢的幸福,與我媽重歸於好的幸福,一段比一段短,一段比一段倉促。
我忍住眼淚,艱難地再次邁出沉重步伐。我媽似乎感覺到我的到來,朝著我的方向不確定地,輕輕呼喊我的名字。
“媽!”
飛撲進我媽的膝間,我腿一軟跪倒在地。她好像早知道會有這一天,嘴角露出釋然的笑容,安慰我般撫著我頭頂的發,慈愛地問盛原野來了沒有。
“阿姨,我來了。”
感覺肩膀一暖,沒有回頭,我知道盛原野就在我背後,支撐著我搖搖欲墜的身體。我媽聽見他的聲音,接連說了幾個好字,緩慢抬起手顫抖地在空氣中摸索。盛原野立刻領會,握緊我媽尋找他的手,另一隻手與我的相握,我媽臉上的笑容變得開心又滿足。
“朝歌,媽媽眼睛雖然看不見,可是心裏一點兒也不難過。因為我先找到了你,在心裏記住了你現在的樣子,也記住了我們娘仨快樂生活的樣子。可惜媽媽以後再也不能照顧你——”
“媽!以後我來照顧你!”我淚流,喊出心聲。
“聽我說,朝歌。”她搖頭,笑容依舊,獨添了幾分疼惜,“媽媽騙了你,以前那些事不是我自己琢磨通的,是被原野一天一天耐心地說通的。聽到你和他斷絕來往的消息,我好擔心,擔心你這個傻子從此失去一個愛你的好男人。我為什麼回來找你,就是想幫你們和好,讓我可以放心地把你交給原野。
“你們兩個都是好孩子,都吃過那麼多苦,又分開了那麼多年。人生能有幾個十年啊,不能再浪費了。答應我,互相好好照顧,好好珍惜往後在一起的每一天,好嗎?”
她的兩隻手化作紐帶,將我和盛原野的手包覆於掌心,再鬆開,盛原野已牢牢握住我的手。淚眼婆娑的我看不見身後盛原野的表情,隻聽我們異口同聲,肯定地說:“好!”
“阿姨,我的自行車隻不過不小心蹭了你一下,你連摔倒都沒摔倒,怎麼可能就失明了呢?”
“是啊,阿姨。你那明明是剛割的雙眼皮沒消腫,關人家什麼事兒,訛人也不是這麼訛的啊!”
背後莫名傳來一男一女兩個人的交談聲。我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還是轉過頭。他們站在我們不遠處,一個年輕小夥手拿單據,滿臉黑青,一個女護士端著藥盤,表情不忿又無奈。
“嗬嗬嗬嗬,不好意思。小夥子,護士姑娘,麻煩你們體諒體諒,我也是不得已。為了讓我這兩個孩子趕緊和好,我想不出別的辦法,隻好騙他們了。”
聽見我媽一百八十度轉彎的態度和語氣,我愕然回頭。她已經拆下紗布露出一雙傷口明顯、又紅又腫的眼睛。
“媽,你瞞著我說你回老家,其實是為了去割雙眼皮,對嗎?”我眼淚還在眼眶裏打轉,咬牙切齒地問。
我媽擠出難堪的笑容,說道:“本來是的,戴著副墨鏡出門沒留神,被那小夥子碰著了。我吧,腦子一轉,想到這麼個主意。”怕我們反悔似的,又急不可耐地道,“甭管我是不是騙你們,你們可答應我在一起了啊!在老人家麵前說的話,不能反悔!我為什麼割雙眼皮,還不是想以後漂漂亮亮參加你們的婚禮!”
我媽最後這一句話絕了!我偏不遂她願,拽起盛原野:“我們走,立刻領證,明天辦婚禮!”
他沒有跟上我離開的腳步,反倒拉我回到他身旁,將手環在我的腰間,嘴角噙著此生我見過最溫柔迷人的微笑。他深情地凝視著我什麼也沒說,卻將一個小東西塞進我手裏。
低頭目光凝固,我手心裏竟然躺著十年前,我曾別在他頭上的那枚粉紅色蝴蝶結發夾。舊了,褪色了,也生鏽了,但足以令我心悸,流下幸福喜悅的淚花。
當著所有陌生人的麵,我不顧一切地撲進盛原野的懷抱。聽見他在我耳邊說嫁給我,我聽見自己無比確定地說,好。
然後,他吻我。吻進了十年的荏苒光陰裏,吻進了十六歲嶽朝歌的夢裏,吻進了二十一歲嶽朝歌的心裏,吻進了二十六歲嶽朝歌可期可盼的生命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