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幅畫裏可以看出,你和你的父親感情很好。”盛原野爺爺沉沉的聲音打破書房內的寧靜,油畫前的他轉身麵對我,麵容威嚴,卻語氣哀歎道,“原野是個可憐的孩子,從小就沒有享受過父愛。”
我昨晚預想過和他見麵會發生的很多種情況,以為自己可以從容應對。但一看到爸爸的畫,所有的預想刹那灰飛煙滅,我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奇我為什麼會有你父親的油畫?”他擎著拐杖,一步一步艱難走到古董茶桌邊坐下,“過來吧。我今天請你來,就是打算全部告訴你的。”
裝著滿腦子的疑問,我聽話照辦坐到茶桌的另一端。他將拐杖放置身旁,用顫抖的手為我倒茶,自己也倒上一杯,還告訴我喝茶也有講究。心要不急不躁,動作要不慌不忙,對茶要充滿感激,慢品慢酌,對同桌共飲的人要平和善待,能坐在一起喝茶也是種緣分。
不知是茶能安神,還是被盛原野爺爺的言行舉止所感染,盡管疑慮重重,我卻在慢慢品茶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地沉下心來。他敏銳注意到我情緒由急到緩的變化,這才開口娓娓道來:“原野是我唯一的孫子,為了盛家的榮譽和他未來的前途,我可以不擇手段。這些年來,我暗中排除掉可能會對他造成威脅的人,比如和你見過的那個警察薛海。除此之外,我還一直密切關注著他周圍出現的人,包括他愛的人。沒錯,你這五年的行蹤我了如指掌。你懷上原野的骨肉後,我有想過接你回來,隻可惜孩子命薄沒了。
“之所以買下你父親的畫,自然不是為了幫你。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主動擔負起撫養那個孩子的責任,這樣你和原野複合的可能也就微乎其微了。你回國後,他調查不清你幾年來的行蹤,也是因為我從中阻撓。
“原野雖然嘴上不說,還主動提出和婉茹結婚,但我很清楚他沒有忘記你。不然他不會無緣無故瞞著我照顧了你母親三年。你母親兩年前動過一場大手術,正值原野新公司發展的關鍵期。他放下工作第一時間趕了過去,手術期間不眠不休地陪在你母親身邊。這份孝心,我是他爺爺,都覺得羨慕。
“現在,我想你應該猜到,我為什麼明明曉得那孩子不是原野的,還要逼他做親子鑒定了吧?”
“因為你比誰都清楚,我不可能告訴盛原野珠珠的身世,一旦得知珠珠不是他的孩子,他就會徹底放棄。”
我麵前的這位老人太厲害太強大,令人不寒而栗。他思維縝密、頭腦清晰,像一個將棋藝練就到爐火純青的絕世高手。無論對手是誰,把握局勢成敗的永遠是他,而我們隻不過是任由他擺布的一顆顆棋子。我們被困棋盤之內,掌控不了全局,更決定不了勝負。
“是的,你說得沒錯。我還要感謝你向原野提出的交換條件,這樣一來,我更加確定你們沒有複合的可能。”
想知道的,我都已經知道了。沒有那筆錢,我和Ian姑姑也無法擺脫那個女人的糾纏,我該謝謝他,可我又完全無法說出口。被蒙在鼓裏牽著鼻子走的感覺非常糟。不過,我可以滿足他所希望的,“嗯,你大可放心,我和你一樣,也沒有和盛原野複合的想法。”
“不……不一樣。”
話說到這兒,我無法理解他為什麼堅決否認,不解地問:“什麼不一樣?”
好像講了太多話耗費體力,他並沒有立刻回答我,而是再斟起一杯茶緩慢品著。許是茶水裏滲透出哀愁,他的神情逐漸變得憂鬱,眼神也變得滄桑。
“原野現在每周還是會抽兩天回來陪我吃飯喝茶,但我心裏明白他和以前不一樣了。我這個孫子啊,我了解,哪怕受再大的委屈和苦難,他也不會說出口。我剛才跟你說的那些話,他恐怕自己也查清楚了,不可能不怪我,隻是裝作不知道罷了。
我年紀大了,日子是過一天少一天,忍不住就會想起以前的事兒。我兒子恨我,我兒媳婦恨我,我要死了見到老伴兒,她一定也會恨我。身邊就剩個孫子,我怕自己再固執己見下去,他哪一天也會恨我。
我一直想不通當年原野為什麼要替你頂罪坐牢,幾天前,特意和你母親見過一麵。她告訴了我很多你們上學時候的事,包括那宗命案的原委。如果你仍舊為當年原野母親的自殺心存顧慮,我現在告訴你真相。她的確是因為經不起原野坐牢的刺激才病情惡化,但她並不是自殺,是出現幻視失足墜樓。我騙了原野,目的和理由,你應該明白。以前我堅持認為,原野如果沒有遇到你,就不會耽誤這麼多年,一定比現在更好。這兩天我反反複複地想,也許是我錯了。按說父母、爺爺才是原野最親的人,可我們給原野的愛遠不及你給的多。不僅給他的愛太少,我們甚至還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他。這麼多年真正照顧幫助安慰原野的人,應該是你嶽朝歌。沒有你,我可能早就失去我唯一的孫子了。
跟你比,我這個當爺爺的自愧不如,哪還有什麼資格拆散你們兩個。所以孩子,回到原野身邊吧,他需要你。珠珠親生母親那邊的隱患,我來替你們解決。”
“我……我……”
今天必定是有生以來,最考驗我心理承受能力的一天。從準備周全而來,到大出所料的震驚;從滿腹疑問,到被利用的無奈;從下定決心,到被盛原野爺爺的話擾亂心神……轉折太突然,我徹徹底底亂了。
所以,現在是所有人都支持我和盛原野複合,隻有我自己像個不聽話的叛逆小孩一樣,做著孤立無援的抵抗。我在抵觸什麼?我在堅持什麼?
“謝謝您能重新認識我,也謝謝您對我的認可。可感情不是兒戲,簡簡單單說複合就能複合的,我——”
“爺爺!”
“我要為自己辯護。”我伸出手,笑著一根一根按下她的手指,“說話不算數,是因為我不想失去你;我不接受你所謂不談感情的借口,是因為我有把握不再讓你覺得累,覺得辛苦;照顧你和珠珠,我不認為這叫自找麻煩,因為我知道,你們會是我最甜蜜的負擔。所以說,對和錯在我眼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你知道,我愛你。”
——by 盛原野
如果不是邱城臨時來電找嶽朝歌,我可能又被她騙了。她瞞著我單獨外出,手機關機隻有一種可能——去見我不希望她見的人,除了爺爺,還能有誰。
開車趕往爺爺別墅的一路,我連闖幾個黃燈,像和時間賽跑,爭分奪秒。我不確定爺爺私下找嶽朝歌的目的,隻知道每耽誤一秒,我就要花更長的時間來補救。我承認我慌亂,緊張,頭腦一片空白。握方向盤的手不停冒汗,等不及將車停入車庫,我奔上樓,沒有敲門便衝進書房。
嶽朝歌果然和爺爺在一起!像……像在喝茶談心?
失掉方寸的我立即停止思考,把錯愕的嶽朝歌拉到身後,說道:“爺爺,有什麼事你衝著我來,不要為難她。”
爺爺微微一愣,歎氣道:“我沒有為難她。”
“沒有為難,為什麼要單獨約她見麵?”我不相信,調查出爺爺隱瞞我,做過很多阻撓我和嶽朝歌的事後,我更無法相信,“爺爺,我明白你在擔心什麼,我敢保證我有能力將影響降低到最小。我不會放棄她,也不會放棄珠珠,如果你覺得對我失望透頂,可以把我趕出——”
“盛原野!別說了!”嶽朝歌憤怒的低呼聲打斷我的話。
我不明白她的憤怒從何而來,可是這些話現在不說,可能以後更沒有機會說。置之不理她的勸阻,我堅定地與爺爺對視著,繼續道:“爺爺,我不想質疑這些年你為我做過的每一件事,也說不出謝謝。父親和母親他們的‘愛情’是個悲劇,我不希望我的人生也一輩子帶著悲劇的色彩。我不是盛仕兵的兒子,也不想再做你的乖孫子,我想做我自己,為我自己堂堂正正地活一回!”
“原野,你聽爺爺說——”
“爺爺,五年前你在媽媽的墓前,責備我感情用事,對她做得夠多了。我想現在告訴你,沒有嶽朝歌,我早就是個沒有感情、麻木不仁的人了,對她做再多也不夠。如果非要我做選擇,爺爺,對——”
視線一暗,嶽朝歌突然閃到我眼前,抱住我的腰,以吻封唇。一記輕吻堵住了我沒能說完的話,她很快抽離,我仍呆呆地望著那給我柔軟觸感,又激蕩我心靈的雙唇。
“別再說了,我們先走。”
她拉起我的手,帶我走出爺爺的書房,我不確定有沒有激怒爺爺,但我確定沒有聽見他試圖阻撓我們的話。重新駕車駛離別墅,我很久都沒有從嶽朝歌的吻裏找回自己,除了按照本能反應開車。
“盛原野,你還好吧?”
嶽朝歌的聲音隱約回響耳畔,我側首對上她擔憂不已的雙眸,心驀地便醒了,忙問:“爺爺對你說了些什麼?告訴我,我可以跟你解釋。”
她眼睛發亮牢牢盯著我,先點頭再搖頭:“晚點兒告訴你,我這會兒想先回去工作。”
從推開書房門的一刻到現在,是我最茫然無措的時候,我猜不透嶽朝歌在想什麼,也開始不確定她和爺爺是否談到了我最忌諱的話題。盡管急切難耐,我還是決定聽從她的話,不追問隻鏗鏘地說:“相信我,我能妥善處理所有的事。”
“請問我什麼時候不相信過你?”她狡黠一笑,悠長地哦了一聲,“你最近很喜歡出爾反爾,我還是不要相信你才對。”
猛打方向盤踩下油門,將車急停路邊,我轉身嚴肅地對向她,說:“隨便你怎麼想,隨便你怎麼磨,必要時,我不排除采取非常手段的可能。嶽朝歌,這輩子我跟你耗定了。”
“呀,你嚇唬我!”她也鼓起眼睛,挺起胸膛,“盛原野,你采取的手段難道還不非常嗎?現在誰不是站在你那邊啊,數我最被動,眾叛親離!”
“因為絕大多數的人是明辨是非的。”我說。
“拐著彎兒罵我是非不分,對嗎?好,咱們就來聊聊是非的問題。”她伸出手指,一根一根掰給我看,“我們說好的再不聯係,你也答應了,是‘是’;可你說到沒做到,是‘非’。我愛你整整十年,無怨無悔,我堅信這是‘是’;我說我累了,不想再去經營一段感情,你不聽,是‘非’。撫養珠珠,讓她健康快樂地長大是我的責任,是‘是’;你現在事業有成,前途無量,非要自找麻煩,給自己增添負擔,是‘非’。所以說,我們兩個到底誰對誰錯呢?”
三根手指比在我眼前,像是三條控訴我的罪證,也像她負隅頑抗的最後抵抗。
“我要為自己辯護。”我伸出手,笑著一根一根按下她的手指,“說話不算數,是因為我不想失去你;我不接受你所謂不談感情的借口,是因為我有把握不再讓你覺得累,覺得辛苦;照顧你和珠珠,我不認為這叫自找麻煩,因為我知道,你們會是我最甜蜜的負擔。所以說,對和錯在我眼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你知道,我愛你。”
遲到的告白說出了我一直想說,但始終沒有說出口的三個字。我無法確定到底是在哪一天愛上了嶽朝歌。等我發現,卻已經愛得極深,願以餘生換相伴,活一天,愛一天。
緊緊握住嶽朝歌的手,在她眼眶濕潤的瞬間,將她擁進懷中。倔強要強的她不願被我聽到她的哭聲,最初隻是低低抽泣著。時間流過,她從抽噎變成嗚鳴,最後再也控製不住地放聲大哭,仿佛欲將這些年受的委屈、挫折、苦痛、磨難……隨淚水一並哭出身體。
我沒有阻止她,也沒有開口安慰她,一直安安靜靜抱著她。這十年間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她片刻不停疲於奔命,太需要盡情發泄一次。這一次有我作陪,以後不會再有第二次,隻要她願意放心地把自己交給我。
嶽朝歌如孩子般哭了很久之後,依舊埋頭在我懷裏,帶著濃重的鼻音說:“盛原野,你襯衫上全是我的眼淚和鼻涕。你別洗啊,留作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