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辭別佩玉，慕凡匆匆的沿樓梯而下。他記得小學時候，他到這裏來過一次。那時他恐高，站在窗戶邊往樓下一看，隻不過三層而已，心裏卻砰砰亂跳。而今，是他的兩隻大腳，在命運的鍵盤上砰砰亂跳。這道狹窄的樓梯，好似凝縮了一般，竟完全有別於孩提時的記憶。
俊妹妹的家就在這間鄉鎮醫院的後麵。那裏有兩間矮矮的紅磚瓦房，旁邊的一家開著電子遊戲室，供小孩子們玩耍。她還有個十來歲的弟弟，跟她母親三口人一起住著。她父親在鐵路係統工作，偶爾才回來一次。她還有個抱養來的哥哥，年長她許多，已經參加工作。慕凡見過那人，也是個沉默的好青年。
給他印象最深的卻是她年長的母親，她是那麼慈悲，而又略顯蒼老。記得有一次他放學回來，碰到她娘在提水過馬路，提的是泔水，他不知道她為什麼要提到馬路對麵去，因為排汙的溝渠就在馬路的這一邊，她何必要費力氣？
“娘娘！我幫你提吧。”這裏的土話管阿姨叫娘娘，不知是幾世的祖宗傳下來的雅稱。
“啊，不用！我自己來。”她竟拒絕得那麼幹脆。慕凡頗有些失望，卻也隻好悻悻的離去。他回頭看她吃力的提水過去，腳步竟有些蹣跚，兩腿略微蜷曲著，這畢竟是個婦人啊！他忽然想到自己的母親，她是什麼都不會做的。她沒有謀生的本事，而眼前的這位母親，俊妹妹的母親，是多好的一位母親！為這不幸的比對，慕凡忽就有些悵然，又險些落下淚來。
如今他又來找她，他以前是來過幾次的，便覺這裏有股子熟悉的味道，暗含著俊的體香。她曾經來見過他，挨得那麼近，可是，他甚至不曾碰過她的一根手指頭。他，一個清貧無著的少年，豈敢以她的戀人自居呢？
“俊妹妹！”劉俊正好在家，慕凡見她轉身進了裏麵，便到門前喚她芳名。他可一直都當她是自己親妹妹的。至於她當自己是什麼，慕凡一直並未多想，也不好強求。現在的他便是這樣的卑微而懦弱。他怯怯的朝裏麵望著，劉俊很快就出來了，他還隱隱的看到了劉俊的母親，她顯然正在操持著做一頓午飯。
“你來啦，坐吧！聽說你考上了，準備啥時候走呢？”
“還早呢，有好多事情還沒辦完，你呢，你家裏還讓你上學麼？”慕凡看了看對麵的沙發，上麵放著好些衣物，他沒好意思去坐，所以就站著跟她說話。俊穿著那條綠色的褲子，是他從前見過的那條。所不同的是，她竟然換上了高跟鞋，在慕凡看來就有些耀眼，鞋尖上泛著絢麗的白光。
“我嘛，看他們怎麼安排嘍。”她的表情竟有些不以為然。“你呢，你不是想當大官麼？既然上了學校，將來可以慢慢的往上爬嘛。”俊忽然提到他的目標，聽她一說，慕凡便知道她全是誤會自己了，他也不好解釋，隻淡淡的一笑，說：“書還沒念呢，當什麼大官？我可情願讓你當大官，我在你手下做個小兵就好。”
“你怎麼這樣沒出息？說出這樣的話來，還像個男子漢嗎？虧你以前還教訓我呢，自己也不自重？”俊不由得反唇相譏。慕凡便紅了臉，低低的說：“唉，我要走了。回去還找人呢。”他也的確正忙著，為他的將來忙著。他的學費誠然還沒有著落。他轉身要走，俊當著他麵說：“你不留下來吃午飯了？我媽剛煮了一隻雞，正說要請你吃頓飯的。”慕凡想想，說不出拒絕的話來，但也不好答應，因為佩玉的家就在對麵，他怕她出來瞧見，再生誤會，反而更不好了。他誠然是喜歡她的，可是，他也不忍傷著另一個人。這便是他兩難的原因。
他不由得撓撓額頭，又說：“還是算了吧，我回福利院吃。那裏的午飯可能也好了，我媽還在那裏等我。”他的理由雖有些牽強，俊也不再留他，慕凡便悄悄的去了。這一別便不知多少時日，無數的遺恨盡從此出。他或許也已經預料到這一點，可是，他無力阻止他們之間的分別。他和她分屬於不同的階層，不同的家庭，不同的軌跡。他是情願跟她在一塊的，是無情的現實要令他們分開。他喜歡她，可是，那遙遠的愛情，卻遠非他所能擁有。或者，在他的俊妹妹眼裏，他畢竟不是她心儀的對象。他不過是她少女時期的一個朋友，再普通也不過的朋友。除此之外，他還能奢求什麼身份呢？他無權無勢，沒爹沒娘。他娘，現在固然是有的，可後來，終究還是化作了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