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苦寒之地,有一大澤,名曰騰格裏淖爾,意即天般大的湖澤。據傳,當初蘇武曾在這裏牧羊。老百姓管這裏叫天海子。
這天海子西畔一隅,紮著一座地窨子,裏邊住著海子爺。今晨海子爺醒得早,準備磨礪那把用禿了的穿冰鑿子。鑽出熱被窩,披衣推門。地窨子矮門紋絲不動。一夜風沙伴著小雪,凍死了小板門。海子爺歎氣,搖搖頭,回身從地窨子灶口取出一箕熱炕灰,順板門下沿撒了一溜。一袋煙工夫,被焐軟的板門吱嘎一聲推開了,堵門的積雪和沙子被門扇掃推在一邊。
外邊的晨陽刺得海子爺晃眼。如一隻爬出洞的老狼,海子爺伸了伸懶腰,一夜縮僵了的老身子骨如根繩子般就被抻開了,抻順溜了。他吐了一口痰。那痰一離開嘴巴便凍成一小冰疙瘩,叮咚地在凍土地上蹦眺。
夜裏零下四十度,白天也達零下二十多度,在這苦寒之地的三九天,任何活物都容易被凍成冰砣子。海子爺打了個冷戰,趕緊又把稍鬆弛的身板兒收緊,掩緊了身後的地窨子門。然後,他往手上哈哈熱氣,去摸索門邊的穿冰鑿子,撅著屁股往地上的一塊大砂石上哧啦哧啦地磨礪起來。
可以這麼說,這天海子周邊百裏地帶,就剩海子爺這麼一位兩條腿的活物了。當初大遷徙時,兒孫們跪在膝前求他,爺,一塊兒走了吧。海子爺晃腦袋說,不。老漢覺得,現在搞退耕還草是沒法兒的法兒,早幹啥去了?六十年前,他隨爺爺剛來天海子草地時,這裏隻有幾戶牧民。就幾十年光景,響應號召的什麼建設兵團、知青兵團,還有自由流動的盲流集團,都往這兒紮,都在這兒屯墾,美其名曰戌邊,把大好草地活拉兒屯成沙窩、墾成荒漠,才想起還草退耕搞移民。晚了三秋啦。海子爺不服,撇嘴,認為草地如處女,處女一旦失去貞操將永遠不是處女,草地一經開墾將永遠無法複還,他稱死也死在這被人始亂終棄的老娘土天海子邊兒上。
兒子說,這兒已沒法兒活人了。
海子爺說,我有法兒活,開春兒我就往海子邊兒撒草籽兒插樹條子。
兒子沒轍,留足過冬食物,抹著淚一步三回首地走了。留下話,過年時再過來看他。可還沒熬到過年,一場沙塵暴便將海子爺的兩間土房卷個底兒朝天,後又埋進沙子底下。過去風吹草低見牛羊,如今已是風吹沙地卷牛羊。
老漢從風沙中揀回些零碎,就挨著天海子邊挖了個地窨子穴居起來。一是海子邊風輕地硬吹不起沙子,不至於活埋了他,二是少了糧食可取食於天海子。倔老漢海子爺像一個野人,居然在天海子邊撐了三個年頭,倒也無懼無悔也無退縮之意,如一隻老狼苦守著這片被棄的土地。
日頭漸高,大地上有了些暖意,隨著磨鑿子味啦味啦有節奏的推拉,海子爺的身上也漫上來些熱氣。他收起沉重而變鋒利的穿冰鑿子,又扛上長把冰撈子挎上大土筐,海子爺就奔天海子而去,開始一天的營生。
下完小雪,那小北風刮在臉上如刀割針刺。凍裂的地縫裏塞滿新下的小雪粒,封了口子,不小心踩進去會刮傷了腳脖子,好在海子爺對路徑熟得如身上的虱子。通向海子的兩三百米羊腸小路很快走過,偌大的天海子便一覽無餘地展現在他腳下。
海子邊沙崖下有一洞穴,口上遮著沙蓬子和黑蒿子。海子爺從此經過時,嘴上吹了吹口哨。哨聲頗尖利,天海子上便有了回聲。
那叢沙蓬子和黑蒿子下也有了窸窣動靜,若有若無的兩點綠光十分微弱、十分模糊地在那裏閃動。海子爺的嘴角呈出不顯的微笑,心說:老夥計,還活著,活著就好。而後,他徑自踏上天海子冰麵緩緩走去。
冰麵撒下小雪花後變得很滑,海子爺幾次趔趄,總算穩住了身子。天海子很寬闊,無邊無際,冰麵如一麵碩大的毯子平緩地伸展開去,上麵有小塊冰山和冰鼓包,還縱橫著無數條凍裂口,像是蛇蜒,又似海子的經脈,裂口內似有活氣兒,早晚有白氣升騰。海子爺說,那是天海子在呼吸。盡管冰封千裏,海子水在三尺冰層下安睡,可海子爺隨時感覺到天海子的生命的勃動。夜裏可聞到咚嘭的冰麵凍裂聲,海子爺說那是天海子在訴說,至於訴說了什麼隻有他自己知道。白日天氣好無風時,陽光下的冰麵上會閃現蜃影幻景,海子爺會癡呆呆地望過去很久,然後說那是天海子最神聖最美麗的生命主神的顯現,不可輕侮了它。此時的天海子寧靜如睡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