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千家燈(1 / 3)

又是早晨老地方,我剛到,還沒屁股坐下,二胡莊一把收住弦弓:“這說書的現在才入道,就把老弟迷得七葷八素,證明咱家鄉那點史料還是有嚼頭。看來當鍾子期不到你癮頭,嘴裏得嚼點什麼陳年的草根香料,越嚼越來勁。行,你也調動了我們的情愫。往後,先滿足你的好奇,再彈奏山水的。今天我開講……”

話說甘霖應著老鄉長的話足足下了三天,許多鄉民在雨中打滾,感謝上天拯救黎民於倒懸之中。老天慷慨順帶著子民暢懷也是,鄉裏許多大戶人家現在樂於施舍接濟,從屋角旮旯、地窖閣樓藏著掖著的一點餘糧擺到大廳中央,大方給饑鄰借點,給餓童遞個餜子什麼的。鄰裏之間客氣了許多,家家戶戶耙田搶種。草屋檁瓦的,處處冒出熱氣蒸騰的炊煙。鄉民感謝老天的眷顧,使人瞬間多了許多盼望。

這回,許多人積極行動,不用鄉裏組織,主動敬奉九天佛祖,祈拜娘娘的。鄉裏也在組織集體的廟會,學校來的學生子還是不多,陳老師索性把校務全交給其他教師去處理,一心的協助老鄉長理落鄉間事務。這天,他打開鄉政府旁邊的儲藏室,準備把英歌舞道具整理一番。唉,困厄之秋,該有多少年沒爽快吼響這男子漢的雄武之歌了。戲裝掉了許多漆皮,一些帽子綴線裂開,豁開口子,他仔細琢磨,想像著這些東東穿戴身上什麼景象……梁山好漢裏:關勝、呼延灼官宦出生,肯定身愛整潔,盔甲上掉落的紅漆皮、黑漆皮都要用顏色塗抹整齊;李逵、魯智深的,素來魯莽之徒,皂衣些許破洞反倒顯示山野之人的不拘特質。舞槌缺幾根,臨時鋸點硬竹短杆代替,敲來也是噠噠氣派;唯獨這鼓上虱時遷的裝束頗感為難,那是英歌舞的領隊,一個鐵皮箍加三角標記都鏽蝕了,最重要是長條的布蛇星星點點漏了洞眼,他把布蛇抓在手中上下揮動,整條蛇軟趴趴的,一捏就癟,甚至於從洞眼裏陸續掉出白點點東西。正琢磨著,從身後轉過了個小精靈,接過陳老師手中的布蛇,狠勁的抖動,白點點掉落得更多了,一隻接一隻在地上爬動,精靈兒迫不及待趴在地上用髒兮兮的的手指一隻隻捏著往嘴裏放,陳老師目瞪口呆,使勁瞪著,想著再把布蛇抓回來又不敢,那布玩意已經是腐朽不堪,動動就爛了。小精靈卻不放過布蛇兒,從蛇頭往下捋。幾下功夫,蛇兒斷成六七截,白點點也是沒有了,精靈兒不甘心,仔細把殘布節檢查一遍,有點失望,零落的扔在地上。整人兒身子埋到箱子裏麵,不停翻找。

陳老師把精靈兒拽出來,喝道:“乞丐弟,怎麼到道具箱子找吃的?天生的餓鬼子,比老鼠都能啃。”

“嗨,白蟻入肚頂抗餓的,長肉,時遷耍的布蛇裏麵,藤條撐的蛇骨都被蛀空了,我尋看有無蟻王,指頭大的肉身子那叫美味,老肖頭出重金跟我買,我時常有抓了個把,沒舍得給他。饞死他,這個鹹澀鬼,趕彩他有那麼多錢和吃的,找他乞討,經常沒有,有時扔出了半截餜子,還是長毛的。虧還是同姓本家。哼,別看他那麼有錢,吃的沒我多品種,多美味。”

“怪不得饑荒年沒把你餓著,敢情是軟東西,到你肚子都能消化。一個乞丐兒饑荒年紅光滿麵的,圓嘟嘟的胳膊臉蛋,說出去誰能信?我還是頭一次見著。行了,乞丐子得到我佩服你也是頭一個。怎麼說的,趕快賠來一條時遷道具蛇?”

“這個簡單,候我把箱子裏的蟻王尋到再說。”小肖兒把頭又鑽進箱子裏。一件件道具從箱子裏往外扔,扔完一箱又再找一箱。半天功夫,終於找到價值重金的蟻王,小肖兒得意放進嘴裏,慢慢品嚐美味。嘴裏一個勁哼歎,還說:“陳老師,下次我若是抓到一隻,定是送給你,不要你錢的,我還欠著你小半塊臘肉的人情呢。”

“看來,你還是有心人哪,一泡屎把臘肉渣滓不知拉到哪去了,現在還記得好處呢。”

“當然,我是第一百零九條好漢,義氣當先,誰的滴水之恩,我有泉有海的,肯定回報。”小肖兒回味無窮的咽下最後一口。

陳老師苦笑著:“你就別海吹了,說說,怎麼賠付時遷套裝來?”

“這個容易,這鐵箍子鏽斷的後一段,用條布帶子從窟窿裏穿過,三角標摁緊一點,刮點鍋底黑灰塗抹,頭套就修好了,還可大可小,大人小孩頭上都能戴。至於這件黑戲衣,破幾星點不打緊,時遷就是個乞丐加偷兒,時常爬樹上房頂的,磨磨蹭蹭的哪有不蹭破的,和我一個樣,戲裏也在現實中。穿上破衣,臉上不描譜都很像,蛇嗎,我明天給你抓一條過來。比你這條好耍。”

“義氣當先的乞丐弟,我可就等你了,到時候沒拿來,我可就叫老鄉長把你趕出鄉裏,罵死踏扁。”

“放心吧,我還對這時遷角色感興趣呢,我知道,老鄉長病歪歪的,叫你去攏集後生哥們操練英歌舞。我可對領舞的時遷太有興趣,不定什麼時候,缺了個戲腳,能叫上我跳一節。陳老師,記住了,有機會叫上我。明天,我會把道具蛇送來的。”隆冬強、隆冬強……小肖兒嘴裏吼叫,手中舞動無形的長蛇,左腳一個跨步,右腳一個跨步,雙手上下舞動,幾個隆冬強後,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

整理完道具,陳邦禎陷入深深的沉思:鄉長現在是手腳不太靈便了,可是鄉裏近來事務特別多,還難。老天降了雨水,鄉民才增了點情緒,田裏熱氣騰騰,還要組建自衛隊的,怎麼給好勢頭鼓勁,平日裏看見鄉裏的領頭人吆三喝四的,挺威風,凡事身臨其境,其中難處才深有體會呀。我要協助鄉長籌槍籌人,募捐派款,安頓人心、巡境防盜賊。

出得門來,迎麵碰上黃仲乙,急忙拉他到屋內看道具。英歌舞教頭草草看了道具,倒是專注端詳老師,半晌問:“老弟,農村老漢,見識淺薄,我有生之年,確實是沒遇到家鄉這麼慘的,災禍一個接一個。剛剛遇上豪雨,心中好受了許多,生存的希望大了許多。我心中總是惦記著一家子,祖上傳到我這裏,不能在這斷了血脈。本想帶領一家子往外逃荒,用身子骨留下的氣力一點武藝外鄉打工圖活命。但凡有點活路,誰願意顛沛流離的,何況整天麵對鬼子的刺刀。那天聽了你對戰局的分析,心中豁亮了一些。不過,村民們私下議論,大家還是心裏不踏實,一些上了歲數的老人,經曆長毛反長辮、義和拳抗洋鬼子的年代,深有體會,這功夫練到死,抵不過一粒駁殼仔;鬼子的槍炮火器實在厲害,就咱鄉村現在空手白拳的,有抗鬼子的本錢嗎?要自衛打鬼子不是光說幾句漂亮話就能的。鄉長可有什麼好辦法?我想從你這裏再聽你說道說道。”

陳老師注視老拳師的眼睛,侃侃而談:“家鄉近年的災禍大家都了解。前些時候,瘟疫來了,倒下那麼多人,大家沒慌,齊心抗災病,也就挺過了。饑荒年間,餓死許多人,實際上是鬼子害的,咱這邊,魚米之鄉,靠山靠海的,有點風雨不順的,平時略有積攢的調劑一下,海裏撈點海貨,也能對付。主要還是鬼子的暴征暴斂造成的,咱嘴裏的吃食都給他們挖走了;還殺人搶人,鬼子是咱最大的災禍。說的這日寇還是世界的公敵,不止侵略咱們,禍害整個亞洲,還把爪子伸到美國去,這簡直是小鬼弄大神。紅頭發大鬼是好欺負的嗎?打個比方說,以前大辮子年代八個洋鬼子欺負咱們,現在為了各自利益,分化成以德國和日寇對付其他六個洋鬼子,那紅發洋鬼子早修煉成大神了,能讓你小鬼子戲弄。一陣子發威,把小鬼子的爪子都砍斷了,你說,他們在地球上就是斜著一長條國土,就像地球在咱旁邊栽了一棵歪脖子樹。這歪脖子樹能養幾多猴孫,還把爪子就是那軍艦,伸過太平洋去撓大神的腳丫子,結果給人家弄斷爪子,整的艦船都打沉了,還轟隆隆追擊到家門口。差不多就給圍住了。外麵的東西運不進來,天照爺孫也要吃飯啊,大小猴孫和猴孫母沒得吃的,哪來的心思舞槍弄棒。沒得油來,鐵烏龜殼子怎麼開得動。我看沒得一兩年,這小猴孫崽就得壓到五行山下了。可咱不能等到歪樹倒了猴孫散了,才來舔抹自己的傷口,咱現在就要守住自家土地,不能讓猴孫們橫行霸道。不說國家興亡、人民正義什麼的道理,咱家裏的孥子和姿娘仔也是得自己保護,不受猴孫子欺淩玷汙。我老母去年病歿,臨終交代我要照顧好妹妹,製住該死倭人的暴行,才能保住自己的妹妹。亂世之秋,世道艱難,是家鄉人都有一份責任哪!可再撐住一陣子,我們就能看到猴孫們舞弄不起膏藥旗了。現時家鄉是很難,就算這時倒下,見了祖宗,我們也昂藏,崎頭嬸說得好‘寧可死榮,不求生辱。’咱倒下也是堂堂潮汕漢子。更何況,大家擰住一股勁,不足槍械、不足的人員大家湊。不任由惡鬼宰割,拚命和鬼子打鬥,能獲得更多活命的機會。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黃仲乙想了又想,說:“是啊,道理是沒錯,形勢也挺人腰杆的。就是你說的道理太大了,哪些個國家紅毛子和著鬼子打,咱不是太明白。就說眼下,就咱這裏小地方,鬼子要是派來大部隊加上二狗子,一陣掃蕩,咱這十裏八鄉的,雖說方圓近百裏的也是經不起折磨。仗著現在腿腳還靈便,四處躲躲,看著尋條活路,守得雲開見日月。熬到鬼子退出南海,中國人、潮汕人抬頭的日子。”

邦禎輕撫老拳師的後背:“前輩,那天晚上,咱不都說了。看著大城鎮有點生計,你就往前湊,白伸著脖子讓人家砍。鬼子現在就是占領交通要點,擺下攤位橫行。就是偏開交通地點才是咱地盤,咱做主。咱是要守著自家的良田菓子山,這地域廣,四下周旋,鬼子來得少,咱痛打他。他想來多的猴孫那是不能夠,鬼子心肝太大,到處霸占地盤,就算他傾國出動,幾隻猴孫子,顧上東麵,顧不上西邊。猴孫母再能生,也湊不齊在太平洋和亞洲及中國丟命的。再說,咱北麵還有正規軍隊撐住呢。眾人拾柴火焰高,燒他個猴孫的。山區平野黑漆漆的,千家點燈,星星點點,正好趕鬼魅。鬼子來掃蕩,咱要叫他捱不到天暗。這樣,他能去的地方就很有限了。自家地盤自家熟,山巔水溝的,哪條道道咱不知?出其不意打他猴孫子。有抗爭就會有血流,或許有人會倒下,就是千萬不能像銀杆秤一樣,光逃光躲是不行的,空有一身武藝,死的多慘、多冤!巍巍漢子就算倒下,也要在九泉之下樹起樣子,有英姿就是神,在那邊,也是可以驅趕異族鬼魂,為我們族人壯膽助威,保佑家人、姿娘子。戲台唱的: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正是我們現在所需的氣概。娘娘歇腳的地方,正是好山水,娘娘就是要咱給邪行猴孫子戴上緊箍咒。祖居之地那能容外來的鬼子作惡。咱再不辜負祖宗的期盼。”

黃師父默默點點頭,說:“我是人老昏庸了,動了軟心思。看來你們年輕人有見地,能分析才是家鄉人的希望。聽你的,不走了,回家好好拾掇幾畝薄田去。一家子就和家鄉人共榮共生了。豁出去,打他個猴孫子。”

“哎,黃師父,鄉裏要開廟會鄉慶,前一段日子,大家人忙於度荒的。人兒走路做事,沒得一點神氣,鄉裏組織英歌舞隊,用好漢來舞起鄉民們的鬥誌。男子漢的身姿,少不得你這教頭的。鄉長打算英歌隊還是老隊員那幫人,倒下的幾人,要補充新的,少不得教他們排列跨步的,敲動舞槌的。您可準備好了。”邦禎緊接著叮囑。

“行了,人和心都留下了,鄉裏的事,鄉裏人辦,咱啥事都會盡力的。”黃仲乙緊鎖的眉頭綻開了,眼神裏還有些許憂慮。

幾天裏,陳老師守住鄉村路口,田地楊梅山,把道理一遍遍說給鄉民聽,攔下許多還想出逃的度荒饑民。特別是鄉政府門口排練英歌舞呐喊和著舞槌鏘鏘擊打聲響徹回響在烏石青山,留住了許多人步子。一幫衣裳襤褸老少鄉民圍看英歌隊,小孩忘了肚子饑餓,大人們熱淚盈眶,扔下鋪蓋,擦著淚水注視好漢們。這裏有希望,還走啥的。鄉裏傾出所有的公帑積蓄,熬上地瓜粥,保證好漢們挺起威武雄姿。小肖兒蹦著輕快的步子趕過來,甩動時遷的新道具蛇,煞有其事舞動進英歌隊伍,黃前輩正拿截粗繩子代替道具蛇帶領梁山眾好漢在跨步。小肖兒騰出手把老輩拽出隊伍,自己舞動紅彤彤的蛇,跳躍在隊伍前邊,黃仲乙在旁卷起一根粗釘子似地旱煙,饒有興致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