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老伴比我心急,臨出門叮囑:“一排鄉民老少的,本是國家保護對象,怎麼說的,有抗日英勇事跡。過程肯定不簡單。緊著問清楚。別老是噬人心肝,攪得心神不寧的。”我答:“有趣!老妻所見略同。何嚐不是,可史料能查的過於簡單,他們能說的過於緩慢。比方說,就算我急著背來幾十斤肉,沒放蔥蒜醬醋紅糖白酒的,熬成一鍋沒滋味,凍進冰櫃不正味。好肉食點點嚐,悶著吃別是壞了腸胃。走了。”遠遠的,海濱長廊傳來二胡莊逍遙的弦歌,走過去,彼此點頭打個招呼。坐下了,隨著弦樂在回味昨天的故事:本來嗎,赤龍就是夠令人向往的,總是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莫非是真有靈性,得到神助。反正是過去了,不會有答案。一會,琵琶紀說:“現在呢,我們是循著前人的樂曲在彈奏;有賢人的足跡可尋。可是,烏石鄉當年當時一窮二白的,要拉起一支鄉村自衛隊,簡直就是不可想象。無柴砌個灶,無米煮鼎粥,巧媳婦也難為呀……”今天的故事算是開始了,我嗅了一下鼻子,安靜下來。
陳邦禎回到鄉政府後,整日裏繃著臉,嘴裏不斷念叨著:“人為刀俎我為肉,不能這樣涉險了。”一夜之間,頭發似乎都冒出星星點點的亮光。他找到黃仲乙家,厝內人聽他說了出城經過,認真對著陳邦禎說:“你們那天碰到的就是那矮胖子和瘦削個肯定就是那鬼子教官手下的師兄弟,絡腮胡子教官沒碰到還好,不然事兒沒這麼簡單,老鬼子不知憋什麼壞,功夫頭比他們師兄弟要強許多。不知的赤龍是否鎮得住他?”“是啊!再不能這樣下去。”陳邦禎心思重重的。
他轉身和著黃仲乙商量:“咱把鄉民青壯的組織起來,白日裏忙完自家的活計,農閑、晚上大家子拿著尖擔、三刺糾、大刀片開始訓練。大家夥就叫治安隊。你就是治安隊教官。現在大家手頭也就這些家雜了,倒是用了起來,起碼能對付著那些個偷著跑出炮樓、駐地來滋擾打野食的散兵遊鬼,再說也是維持鄉裏的秩序。”
黃仲乙倒是很樂意:“那麼隊長誰來做呢?”陳邦禎說:“本想叫你做的,聽說了你和鬼子教官比試的逞雄事例,怕你壓不住火氣。還是我兼著,有什麼事,咱商量著辦,切忌不顧後果蠻幹,需要常想著鄉裏全體鄉民。”黃仲乙朝厝內人瞪眼,老姿娘裝作沒看見。說幹就幹,即時,黃師傅就走村串寨組織起個各村寨治安隊,許多以前跟他學武的後生兄當起治安小隊長。夜晚在各村各寨都能聽見大家練拳的呐喊聲。
許多老人看見,暗暗歎息:要說,維持鄉裏秩序,倒不需這麼大動作的,鄉裏人,熟頭熟麵,誰家的米缸存著幾顆米粒,大家都清清楚楚。開著門都丟不了。要說這樣和鬼子打鬥,那是伸出脖子去找人家刀口。當年的太平軍、義和拳就是拿著刀棍去拚命的,結果都是血流成河,陳屍荒野。何況今日鬼子的火器那麼厲害,個個比牛頭馬麵凶惡,就這麼送命,值嗎?可是這說著呢,你能有更好的法子嗎?
鄉政府貼出告示,動員大家把護家院留著的武器交給鄉裏統一管理。村民有些人,存有一兩支長短槍的倒是很快交出來的。小鄉長許諾大家,在秋收時節,不能讓鬼子進鄉為非作歹,任意殘害鄉民。是的,鄉裏人都要擰緊一起,五根指頭攥緊一起才是拳頭。學校的宣傳畫就是這麼畫的。
敲開崎頭嬸大門,崎頭嬸親自迎接,人還沒看見,聲音隔著房間傳了出來:“後生鄉長,最近聽到鄉裏到處收繳火槍,我說嗎,早該這樣,手裏的家夥硬一些,才能有說話的本錢。火槍總比刀棍強。不能任由大小鬼子擺布,整批的鬼子來了,咱就往山裏躲,少來的鬼子,咱手中的鐵槍也能幹上一家夥。鬼子就不能在咱地頭為殘害鄉民。我正準備送去了,你就收來著。大小槍支十條,我都叫上油擦去鏽斑,把炒菜的花生油都拿來用上。”人蹬蹬從房間來到跟前,帶著陳邦禎進到廂房裏麵,那裏擺著槍支整整齊齊,旁邊還有五支梭鏢頭,也是磨得錚亮的。崎頭嬸拿起槍支,親自教陳邦禎槍支使用:“這四支是以前大兒子跟著澎湃鬧變革後,幾人帶著回家留下的,還有梭鏢頭;前些年,一些潰散的士兵拿著槍來討點吃的,變換百姓衣服留下的四支。還有兩支套筒,威力不是很大,畢竟可以壯威。都是這麼使用……”
陳邦禎看著嬸娘認真的示範,一陣熱潮湧到頭上:這崎頭嬸要是漢子再年輕一些來坐我這位置那是恰好不過。他拱手作揖:“嬸娘,這年頭,誰的領頭人攤上您這樣的鄉民都是福分。若是自衛隊成立,您可否到隊裏多開導些年輕人。要不,來個名分負責點什麼好不好?”崎頭嬸打了個唉聲:“自從前些年,老頭子病歿過去,這分家當都得我守著,家裏雇工也是病走了三個,田地農活,家中糟心事,我是一擔挑了。天沒亮就睜眼忙到天烏烏才上鋪,鬼纏身走不開哪。大兒子在外跟著斧頭鐮刀的幹,二兒子跟著青天白日的幹,都是打鬼子的,我倒是欣慰。三兒子是回鄉來,兵荒馬亂的,讀的啥書沒啥用,整天不著家不見人的,不知在外幹什麼,不孝子泡了兩年書齋,回來就瞧不起農家活。不知她老娘偌大年紀還在汗滴禾下土。後生鄉長,國恨家仇是大事,有啥能搭手的義不容辭。啥的職位就不要算我的了。”陳邦禎道謝過,背上槍支回到鄉政府。
粗略算了一下,大小的槍支有二十七把,刨去三支鏽得拉不開槍栓的隻能背著做做樣子,剩下的二十四支裏倒有十來支獵槍老套筒的,威力不大射程不遠,近身搏擊還不如刀片、梭鏢呢。就是這些火槍,要護衛方圓幾十裏的七村八寨鄉不可想像。小鄉長陷入深深思考:平日裏看著大家子炫耀武器的,沒少見一些個年輕得瑟仔在樹下乘涼拿著家夥比試款式,怎麼數也不會這麼少的。怎麼到了鄉裏就是這麼丁點呢?特別是肖紋瓏,平日裏看著他家的護院壯丁的,沒少拿著槍為主子顯擺鬥威的。現在就拿著三支鏽蝕的槍充數,把鄉政府當成廢品回收站呢。老東西的,嘴巴倒是很能說的,總是在關鍵時候不給勁,自家的水一點不肯流到別人田地。可這家夥又是老奸巨猾,不見真經不肯念佛的。且是大戶人家,十裏八鄉,頗有名氣,一般的手段治他不下。擒賊擒王,要是把他口子炸得開,帶動匿藏槍支出來上交,就可預期了。沒得法子,親自再拜會他吧,看看怎麼個樣子再說。
“喲,我今天早上院裏大樹上的雀兒直歡叫呢,我說的啥喜事,原來是鄉長上門指導呢,真是貴客臨門。快請坐!來,看茶,上鳳凰山清香早茶。”肖紋瓏倒是迎到院子,拿根牙簽剔著牙縫,吩咐把椅子茶幾擺在院子大樹下,嘴裏一個勁的:“請!請!”茶水有股黴味,陳邦禎勉強咽進喉嚨,臉上且春風般笑容:“肖老前輩,前排日子,聽說您倒是為我當鄉長鼎力支撐。不知的,怎麼能報答您的知遇之情?”
“後生俊傑呀,是鄉裏的未來。我們老了,總是指望年輕人嗎。什麼時代,總是年輕人的天下。我的大兒子在國外謀生,如今通訊不便,聯係不上;不然,我也是叫他回鄉效勞的。”肖紋瓏把牙簽扔到地上,輕飄飄說著。
“是啊,瞧著國難鄉愁的,都是前輩人在支持鄉裏麵上的應酬和調配。您是鄉裏唯見的榜樣和帶頭人,哪在鄉難之際,能否做出行動讓別人跟著學樣做個鄉民帶頭人?”陳邦禎就近盯著肖前輩的眼睛。
肖紋瓏避開小鄉長的眼神,看著自家的屋簷,回答:“鄉長指的什麼?一些個公家稅捐雜役,我都交齊了,你可到老鄉長的賬本上查查。不會什麼欠缺吧。”
陳邦禎看著肖紋瓏活豬不怕燙的架勢,知道這是一隻溜遍東西南北的野公豬,沒有塞嘴活剝的手段,那是整不了的,瞧那鑲嵌著兩顆金亮亮的門牙,就像野豬那猙獰的獠牙。看著,先來個軟套子怎麼樣,說:“我在許多人的建議下,把鄉裏的槍械收上來,集體使用,這樣才能發揮最好效力,抗擊外來的敵寇才有把握。您看,崎頭嬸很是積極,把以前遺留的十支火槍都交到鄉裏,擦得亮晶晶的,沒了鏽跡。人家一老姿娘人,開通不吝嗇,確是深明大義的。我數來數去,鄉裏就數你是大戶典範,又農又商的,就你的家丁護院最多,還從城裏撤回了一些商鋪的護衛,尤其是你侄子,整天跟在你屁股後麵,晃著那支鏡麵駁殼,那在鄉裏一等一的行貨,該是您的架勢最好才是。怎麼的,你就交了三支拉不開槍栓的?您不帶頭上交,那麼就怕人家學著你,槍支集中不上來。我想,您是有什麼為難之處,是不是咱們就商量著解決?”
“噢,鄉長,你說的是這事。我正想去鄉裏解釋清楚,你就來了。鬼子進城以後,各處的生意都不好做了。一大家子要開銷是吧,想來想去的,原來用一筆大款子買的槍支隻好賣了補貼家用,年頭不好啊,還賣不了一折的錢,可是虧大了,就拿你說的那支駁殼槍,原先叫人從南洋買來時要三百多大洋。現在呢,你知道,都鬧饑荒,糧食挺貴的,其他的東西都沒好價錢,就那駁殼,也就二十銀元就轉手了。別的什麼長短槍,也是這般。我想哪,咱這邊是模範鄉嗎,老鄉長和你都是極有能力之人,能護著家鄉人不受外麵的侵擾,所以也就放心了賣了。實在不湊巧。”肖紋瓏邊說著邊點頭,實在誠懇。
“所以呀,你就把別人不要的三支送到鄉裏,看著也把賣了多好,起碼的也有塊把大洋嗎。這樣,您就成了第一模範鄉民,這麼大戶人家,家裏頭一把槍械都沒有。”陳邦禎肚子在罵這老奸巨猾的,嘴上誇著他。
“托鄉裏的福,托鄉長的福。說大戶,實際就是個名頭罷了,實在是空有架子。我等本是模範鄉民嗎。”肖紋瓏順著杆子往上爬。
實在坐不住了,“那就不麻煩你了。”陳邦禎起身,卻沒朝門口去,在大院子裏慢悠悠轉了一圈。
肖紋瓏急忙下逐客令:“鄉長慢走,有空再來坐!”陳邦禎意味深長和他交換一個眼神,走了。
小鄉長最近焦頭爛額的,隻恨沒有孫悟空的分身術:跟著英歌隊回家的鄉民們回到自己的田地上,有人沒有秧苗,需要鄉裏調劑或是趕緊種下薯苗;莊碧月老是到鄉政府催促檢查防止疫情複發,聽到潮汕其餘地方發生霍亂病,這是烈性傳染病,也要加以防範從外麵傳入;鬼子責令蝦牯仔托人送來了催促上交烏山楊梅,不幹活的,即時進山搶掠外加殺人放火;碰上個肖紋瓏老腳桶的,死皮賴臉的就是不肯交槍的也是難纏;還有黃仲乙訓練的治安隊隊員的穩定和核心骨幹的挑選,訓練科目的安排,那可是自衛隊的預備人員等等問題,都需要鄉長的意見和措施。這些問題都是急迫的,季節不等人,時間不等人,分分秒秒都在催促。熬人哪!我們所謂治理一個國家和一個鄉鎮是一樣的,雀兒雖小,五髒俱全,何況這鄉長是倉促上任,鴨子趕上架,鄉難深切,一窮二白,鬼子威逼,刺刀頂在胸前。有句話說的,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就看如此這般了。
說實話,諸葛亮安車平五路,手下還有一幫虎賁大將,如今支撐陳邦禎或能幫得上忙也就老鄉長和崎頭嬸,黃仲乙,還有個小肖兒;翁老爹、李家老爹兄弟倆、英歌舞老少隊員,熱忱可嘉,但尚未見著真章。先就著這幫婦孺老少,硬著頭皮上吧。小鄉長從肖紋瓏家裏出來,腳步沒歇著走訪老鄉長、崎頭嬸、黃仲乙夫婦,連中午也在老鄉長家中蹭了兩個番薯當午飯,趕著口渴,又到崎頭嬸喝了碗稀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