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天大早,老伴對我叮囑:“聽了小丐兒借槍練槍,亦是另種味道品茶,如同水仙泡來,清新潤喉,雖是沒得鐵觀音濃烈炸肺,倒是茶杯放下,韻味綿長。這些個細微軼事,有趣醒腦,還請兄台幾位多多盈耳,不嫌囉嗦。”揚琴陳聽了我的轉告,變戲法般拿出一小籮楊梅出來,擺在我麵前說道:“就衝老弟說的讚譽小肖兒的話,就該慰勞,這是九天廟旁摘的古樹楊梅,樹老果子稀罕,潤肺降血脂,養顏去老斑。平時裏不常嚐到,給試試。”我張大眼睛一看,個個楊梅兒都有乒乓球大,晶瑩烏亮,一個入口,滿嘴甜糯,我暗暗感歎:“如此嚐果,再來一杯功夫茶潤肺,人生何求!”我正嘖嘖讚歎,琵琶紀如清風飄來一句:“人家揚琴陳一兒子在村委當頭的,才搞來一點犒勞你,此等極品,有時逢端午節上拍賣,幾百上千都沒要來一斤。難得是你老弟知音哪。”我瞪大眼珠子,剛才入口兩個,值個我家一日活命資本,一月退休養命錢,豈不是就這麵前的些許烏亮乒乓球兒。就是了,幾日的弦樂感慨,就如過命兄弟了。幾個瘦幹老頭湊一起,也是人不可貌相,一籮楊梅紮堆壘疊,果然不可估想。揚琴陳學著山中老狼呼嘯一聲,緩緩開口:“今天兒是我擺龍門陣了,那會兒和東洋人過招,這群豺狗有時學著善男信女打蔫,叼起佛珠數落,佛祖可是能渡得麼?”
話說那幾天裏,大路上,蝦牯仔埋頭急匆匆走著,眉頭緊鎖的回到村中,一些個路口站崗放哨的老少爺們把手中的三刺糾和尖擔對著他喝道:“蝦牯仔,你既當了鬼子的二狗仔,還敢回鄉裏來,穿著這身狗皮,到鄉裏顯擺來了,是不是想著刺探軍情鄉俗,給鬼子通風報信?”一些個人趕忙過來洶洶扯住他,摘掉他的二狗帽,說道:“抓他去遊街,讓他敲鑼喊著:我是漢奸,我是二狗子,通報各村各寨的,然後在廟前處死,祭拜死難的鄉親!”
蝦牯仔對著眾鄉親跪下,苦苦哀求:“鄉親們,老少爺們,我是混蛋,我是二狗仔,可我沒做傷天害理之事。不信問問鄉長,那天英歌舞,是我給眾好漢們彎腰致敬,是我為英歌舞隊移開路障,見了家鄉人,分外親哪!都是為了活命,當時我餓倒在城郊路旁,迷糊間接過誰人遞過兩個發餿的飯團,就穿上了這狗皮。如是遇到善人兒的一口熱粥,我或是就不會當了千人捶萬人罵的二狗仔。都是命哪!可是我內心沒有忤逆鄉裏啊……哎呀……唉喲,別打了!還有要事要辦,等我辦完,見過我家阿姐阿弟的,要殺要剖心的,再由處置……”突然聽到熟悉的聲音,他迸發全身力氣,抱住剛剛擠進人群的人大腿,喊道:“翁老爹,救救我吧,哪天,是我為英歌舞敬禮和開路的吧,我穿身狗皮,就是混兩口吃食,決計沒有把槍口對著自己鄉親、國人。我今天來還有個差事,給鄉長行個皇榜公文什麼的……”
翁老爹伸手按住大家的家雜,說道:“死囚還要三堂會審呢,這家夥沒帶火槍什麼,不是戰場死敵,他口口聲聲說著有公事找鄉長,也須問個清楚才好。大家子住手罷,咱是明白人,不要使他做了糊塗鬼。”
蝦牯仔彎著腰,試著站立,腰酸背疼,抖抖索索,趔趄了幾步才站穩身子,四下梭巡,驚恐的眼珠子不斷瞄著怒氣衝衝的人們。翁老爹掰開隨身帶的葫蘆瓢嘴,給他喝了幾口水,和氣問道:“蝦牯仔,你但凡像你鄰居銀杆秤有些許骨氣,也就不會吃苦頭了。你這不孝仔,那時節娘在家中又病又餓的,接到你穿了黑狗仔軍服,心裏憋著的氣迸發,一口血噴出,就過去了,也不見你來吊孝。今日裏披了筆挺服飾回鄉裏擺架勢,怪不得村民心中有氣呢。”
蝦牯仔囁嚅著:“我知道家鄉人曆來如此,嫉惡如仇,痛恨背叛,不會給好臉色,也可能就打死了,尤其是東洋鐵烏鴉扔了那麼多爆火彈,炸死那麼多鄉親的,大家心裏正憋著氣呢。可我不能不來呀,是東洋人逼我來的,還要我非穿著這身皮的不可,說是公事公辦,要給鄉裏的頭領送達一封函件,不要再打來打去的。就是什麼東亞親善的。實在的,我不識字,也是看不懂。信件就在此呢。”蝦牯仔從懷裏掏出一個信件,雙手奉上,高高舉給大家看。
圍觀的人們麵麵相覷,沒一人認識信皮的落款,就有個學生仔辨認了老師名字,說道:“是給鄉長收的。”翁老爹說:“既是鄉長的信件,那麼去兩人押送後麵,送到鄉政府去,叫鄉長自己看看,鄉長懂得世麵道理,自當會恰好的回複。”
一手執三刺糾的後生哥推著蝦牯仔的後背說道:“走吧,見鄉長去,看著阿頭怎麼的發落你!”一執尖擔的老姿娘人用尖頭敲擊他後背,罵道:“沒吃幾天東洋屁,怎麼的就鬼話連篇。拿了就是一紙狗嘴磕出的牙印,還說的皇榜公文。他們的皇軍就是一幫嗜血的畜生。”蝦牯仔兩手拈狗嘴牙印,深一腳淺一腳前頭走著,再不敢吭氣。
到了政府衙門口,鄉長不在。老姿娘和後生哥罰蝦牯仔彎腰在門口站著,看著一些個進進出出的人們朝他麵前吐口水,狠命罵他。蝦牯仔渾身哆嗦,低垂腦袋,任是眾人唾罵。姐姐聞聲趕來,倒是不避嫌惡,一把抱住弟弟,在他身上捶打,放聲大哭,嘴裏又罵又數落:“唉,瞧你走了快整年功夫,才回來看看。娘你是看不著了,都是這身狗皮催命的。以前,你也是娘跟前的乖孩子,不想倒成了氣娘催命仔。現在,你就脫下這身眾人嫌的狗皮,咱穿上孝服,給娘墳前磕個頭去,姐和弟弟沒去逃荒,不也挺過來了。怎麼的你出去一陣,就惹得眾鄉親唾罵捶打呢,成了鄉親眼中的嘔血仔呢?”
蝦牯仔不敢正眼看姐姐,任是低腦袋,小小聲說道:“阿姐,我不是看著娘病倒床上,又喘又餓的,我是想出去看能否要來一兩個餜子給娘充饑。誰知被裹進乞丐人流,曬昏餓暈了,這才掉進鬼窩仔。鄉裏好像不止我一人如此,我是對不起娘,可娘在天上,能明白我的苦心。實實在在的不是我的本意。哇哇,娘,你就可憐我吧,確實是命裏挨到的,饑荒人比野地犬難當呀……”
姐姐狠命捶打,嘴裏罵道:“你定要逃荒呀,怎麼的非要往城裏走,你倒是往西邊走,進了大山,那邊有青抗組織,你跟著幹,扛起紅纓槍大刀,卻也威武;或是往北去,看國軍能否收留你;你倒在打鬼子的戰火裏,我和娘、弟弟,每年忌日為你招魂,家人倒是昂臧,祖宗名號響亮。可就是這千人嫌萬人罵漢奸做不得。阿姐這就幫你脫下這身狗皮,咱餓死也不做鬼子身後的二狗了。”
蝦牯仔扭身躲避姐姐的逼迫:“我現在不能脫這身狗皮,還有幾位兄弟關連著。長官搞連坐,如是我逃了,他們要挨槍子的。已是對不起娘了,再不能對不起同撈吃的兄弟,對不起江湖。”
姐姐氣急,一個勁朝他甩嘴巴子,罵:“你想過讓娘在地下安生嗎,想過姐姐和弟弟在人前抬頭做人嗎?同是做乞丐。小肖兒做得精彩,到處被人稱呼時遷小爺,龍的傳人,他倒是不穿狗皮,小小個頭,挺拔捋著狼皮袖子,到哪都是受人誇耀。東洋人的軍服套在他身上就是給人看著順眼,威風凜凜的,就是你這身狗皮猥瑣紮眼。我看著惡心死了。你就快脫了吧!”說著,出力去扒拉弟弟的軍服。
正在兩人拉扯著,鄉長回來了,身旁還跟著莊碧月。蝦牯仔急忙推開姐姐,拉好帽簷,一個立正朝陳邦禎敬禮,大聲說:“保安團士兵紀亮興奉大日本粵東司令部三江中隊江口駐地阪本少佐之命,給潮汕古城轄下烏石鎮鄉長陳邦禎閣下送達親善信函!”說完,挺直腿彎了腰,雙手畢恭畢敬奉上信函。
陳邦禎上下打量了蝦牯仔,微微笑道:“咱鄉裏人在哪裏都是齊整,就是到了東洋人那裏,倒也學了一套正規活法。是不是臨回家特意加強了禮儀培訓呢?”
蝦牯仔把腰挺了挺,一字一板說道:“長官命令,回鄉之前,特地把步伐、禮敬、說辭訓練了多一會。不過,我是烏石鄉人,心在九天廟宇。”
姐姐又上去撲打他,罵:“你是奉了鬼子長官,還是奉了漢奸長官的命令?都是一幫豺狗,沒人性的畜生。我還教你做正經人,誰知你越發人模狗樣的。大家麵前,還學了張牙舞爪的樣子。在鄉長麵前,你還不把狗皮脫下,向鄉長和鄉親認個錯,做回家鄉人,做回打狗人。”蝦牯仔任是由姐姐抽打,一聲不吭。
陳邦禎打開信函,當著大家的麵念了:
烏石鄉鎮陳邦禎鄉長閣下:皇軍自駐進榕江西岸以來,一直推崇日中親善,教化東亞文明,輸入先進理想、及建立規矩秩序。然而,或許所持
觀念不同,先前在竹嶺村又釀軍民衝突,不明事項的個別村民愚昧頑抗皇軍,血塗村寨;而後,又在神邸場邊,聚眾喧嘩,詆毀東亞文化,返程的
大日本神鷹略微教訓一下。而在不明歸化的衝突中,大日本皇軍也有勇士殉難。特別是江麵入海口,五個軍士例行海上巡查,進入烏石鄉間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