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悶熱,我盼望來點雨水,潑點兒清涼。自然,再悶熱擋不住聽弦樂和說書的樂趣。海濱海風習習,一掃悶氣,琵琶紀、揚琴陳叮叮咚咚的,也似一道清涼,哥倆問道:“聽到什麼印象?”我不確定說道:“似個姿娘人含怡弄仔、操持家事、祭拜祖先的感覺。”兄仨哈哈大笑:“沒錯,就是弦歌,哥仨新編的《薯娘教子》。”二胡莊說道:“今天就是講的是紀家俠女,蝦牯仔的姐姐紀海柳的事兒,聽來有點心酸,卻還有點蕩氣回腸的感覺。還是琵琶紀你主講。”我殷勤說道:“兄台受累,接連開台。”琵琶紀說:“何嚐不樂,聽好了……”
陳邦禎整天兒奔走在前沿、田地、鄉政府之間。難得坐下喘息一會,可是坐下迷瞪之時,總覺得有個人影在麵前晃動,有時剛仿佛見了,可睜眼又是沒人影了。接連幾天,陳邦禎像是欠缺一件事沒辦,下決心睜開雙眼,一下逮到那人兒。蝦牯仔的姐姐半探著身子伸在門邊,猶猶豫豫的。陳邦禎問道:“是不是幾天了,都是你找我?”
姿娘人點點頭,徑直到了鄉長麵前,陳邦禎招呼她坐下。問道:“我認識你,你是蝦牯仔姐姐,肯定有要緊事,不過可以爽快點告訴我,看我能不能幫上忙。”
“是的,我叫紀海柳。幾天來到鄉長麵前,看見你忙得山神拽你腳跟似的,我幾次不好意思開口,這事兒對你不是事,可對我卻是大事情。本想不麻煩你,可我又沒辦法。想著,還是到您這兒了。”
陳邦禎問:“是你弟弟的事嗎,你若是勸得回來,可以做個本分的鄉民。”
“我弟弟是心裏長蟲了,勸不回頭,讓他死在槍炮中也罷。我今天是說道我兒子,是我家一點小事,看你這麼忙,本不敢麻煩你。可我實在沒辦法,看見兒子沒了往日的好動,我怕落下什麼病,隻好找你來了。”姿娘人遲疑的說道。
“你是說怕孩子生病,為什麼不去找莊碧月商量調治呢,她可是行家。”陳邦禎皺起眉頭。
紀海柳低聲說道:“孩子得的是心病,我當娘的著急呀。這事兒是這樣的,那天,他到鎮上玩,看見鎮裏崎頭嬸在賒粥。他實在餓急了,跟著排隊想吃一點,周圍的小孩罵他是漢奸的外甥,不讓他跟著排隊,有人還打他,朝他身上吐口水。回到家後,他一個勁抹眼淚,就是不肯說。還是村裏其他人看見告訴我。你說說,一個小孩子,平白無故給人打了罵了,心裏該多難受,叫他上學,他不肯去,挖野菜。拾柴禾,不敢到樹枝多的地方,怕和人家爭。回家來,臉上青一塊紅一道的,也是不肯說。現在很少和我說話,急了,問他,或是點頭或是搖頭,就是不愛說話。本來活潑好動的孩子現在成了另外一個模樣。他舅舅當二狗子也不是他叫的,和他有什麼關係。我怕以後落下什麼毛病,他爹在南洋當苦力,就是剩下這丁子,準備日後撐起家的。要是憋出病來,我可怎麼和他交代。天殺的東洋人,到處侵略人家,害得他爹的音訊不通,本來就要跟著他爹出去闖生活,如今還不知他爹是死是活……如今又是他舅舅當了二狗,人前抬不起頭……”說到這,她大放悲聲,哭得梨花帶雨的,還在風雨中搖曳,一個勁搖擺腦袋,拿起衣擺子抹淚水,把整片衣襟都濕透了。陳邦禎本是很疲倦,可淹在她的淚海裏出不來,一個勁勸她。
突然,紀海柳攥住鄉長的胳膊,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大聲說道:“鄉長,這事隻有你能幫我。我問了乞丐弟了,那天看見蝦牯仔,他不是比劃了手勢。回來乞丐仔比劃給你看,你說道是送了有用的情報,鬼子有多少人,幾時進鄉掃蕩來。這麼說,蝦牯仔就是曹營裏的徐庶,鬼窩裏的良心人。你出外對鄉親們說說,蝦牯仔就是烏石鄉裏立正站穩的中國人。他不是漢奸,是為了抗擊東洋才憋屈進的狼窩的。好不好?這樣,我兒子昂臧做鄉裏人,我受人家白眼沒關係,可我兒子不能給人家辱罵挨打……”紀海柳死命搖曳著鄉長的胳膊。
陳邦禎撩起衣襟給她擦著淚水,一邊捂住她的嘴巴,壓低聲音厲聲斥道:“有你這麼擺弄弟弟的?你弟弟是經不住饑餓才當了二狗子,鄉裏人都知道。說道他是紀老鄉長派他進鬼窩,鄉親們能信嗎?咱說話兒要人家聽得信服才行。再說,你大聲囔囔你弟弟是出賣鬼子情報的偽軍,這話傳出去,給偵緝隊聽見,報告給東洋人,你弟弟還能活命嗎?我過後要小肖兒嘴巴釘緊點。”
紀海柳不住抽噎,說道:“這事怪不得乞丐子,我死命央求他,差點跪了他才告訴我。我不是作難才找得你,人家說你是烏石諸葛亮,有主意,有辦法。蝦牯仔要是早碰到你主事,不去逃荒,怕也是沒這等事的。實際就是為了老娘,才去要飯的。我親弟弟,我能不知道。可是我兒子不能落了病根。你得給想個好法子。我一姿娘人,實在沒了主意,才找的你,要不,我給你跪下了……”
陳邦禎腦袋飛速轉動,一點火花碰到一堆枯草,燃起一片火苗,說道:“這樣吧,鄉裏現時有個差事,一時找不到人做,你倒是合適的人選。我說了,你要是願意,那些顧慮就可打消。”
姿娘人抬起雙眼望著救星,說道:“行,隻要我孩子不被鄉裏人歧視,怎麼說都行,我隻要能辦到我肯定去辦!”
陳邦禎想了又想,有些猶豫,說:“唉,可是還是很為難你。若是有了差池,我也不好向你村民交代,落了罵名。”
紀海柳倒是急了:“鄉長,你就行行好,做什麼都要我的孩子不受屈辱才好,您就快說吧,落下什麼都是我自願的。”
陳邦禎搖搖頭,說道:“這差事實在是為難姿娘人的,要在城裏鬼子眼皮底下活動,每天早上要很早起床,很晚回家,會很累。瞧著你長得耐看,身子板就算大擺子衣裳蓋住了凹凸,可是風一吹,還是惹得男人多看幾眼,若是鬼子動了邪行,拖你進炮樓或是駐地,那就毀了你的人。你們竹嶺村因為靠鬼子炮樓太近,有幾個雅姿娘下地幹活,給鬼子看見了,拖進炮樓糟踐,玩膩了才放回家;出得炮樓來的姿娘人因為此事尋死覓活的,家中雞飛狗跳。唉,那是禍從天降。那幾天裏,丈夫不避危難,天天到炮樓門口要人,明明聽到老婆在裏麵的聲音,鬼子就是不放出來。等到人放了出來,姿娘人在家哭泣,拿繩子鬧上吊,要跳井的。整個村裏不得安寧。你們的村子就是太靠鬼子的炮樓和城郊了,收了莊稼鬼子來搶,看著好看的姿娘人,鬼子不放過,村民大多拖家帶口逃了,整村子差不多都丟荒了。你不是也投靠娘家,搬到裏麵村落住了嗎,都是為了躲避鬼子的戕害。我也是想著自衛隊能靠近咱最近城郊的竹嶺村去護衛,可大家知道,那兒太平坦了,鬼子的望遠鏡一看就是好幾裏地,耕作是好山好水;護衛就太難了,鬼子的火炮一轟就是全在裏麵。”
紀海柳急了,問:“鄉長,你都沒說道辦啥事的,說這許多,你說道是到了城裏辦事,我就想到了可能。這些我是可以克服的,千難萬難都沒我孩子心裏過溝溝坎坎難,一個母親為了孩子,是什麼都可以舍棄的。隻要孩子在人前昂臧,就是要我幹啥的都行。”
陳邦禎歎了口氣,說:“涉及此事,我比太婆要婆婆媽媽的,我也是人家的孩子呀,我母親臨終時對我們的關愛,我腦裏時時油然再現。你是孩子的母親,我能理解,反之,孩子也是敬重慈尊的,孩子對於母親大人,盡量使其寬心和敬奉愛戴。守土護家,本是男人的事,姿娘人請纓,著實令人歎謂,鄉難時刻,人人奮起,甚感欣慰。說道你參考吧,千萬不要逞強,不然我心裏過意不去。是這樣,鬼子碰了一次釘子,肯定不肯罷休,會再來掃蕩的,鄉裏需要一個到城裏和炮樓附近觀察敵情的人,我知道,老是依賴蝦牯仔不是個事,搞不好泄了密,鬼子起疑心,你弟弟小命就沒了。你家本在竹嶺村,離城裏和炮樓不遠,還有個弟弟可搪塞幾句。若是你是個老頭,擔任此事就合適。就是你是個正當年的姿娘人,鄉裏人把節操看得比命都重要。今天你沒找到我,怎麼說也是不會考慮你的差事。”
紀海柳眼睛放了光,急切問:“那怎麼的完成此等差事,我孩子怎麼在人前抬起頭?”
陳邦禎躊躇半晌,急得姿娘人不斷催促,才說:“說簡單也是很簡單,比喻說,可以做副賣小食的挑子,四處活動,關鍵是敢到鬼子駐地附近賣。這樣就可觀察敵情。比如鬼子突然頻繁增兵,那就是對附近要有軍事行動。如是集結在古城駐地,朝炮樓方向來,就是要對鄉裏掃蕩,因為這是最近最便捷的道路。你可守在附近的路口,那兒人來人往的,正是做買賣的地方,也是觀察敵情的地方。”
紀海柳迫切說:“鄉長,你就一次把話說完行不行,說完你的整個打算。我不識字,我怎麼的把看到的送回給你知道,孩子怎麼能因為我做了這事不被歧視?”
“這些都不難解決,比如說,你已觀察到了鬼子、二狗子的行動,見到是鄉裏有心人,如偵緝隊保安隊的人或是可疑的人在旁邊,不方便說話,比劃就行。我們可以暫定,你賣的是主食約定是代表鬼子,調料、副食就是二狗子,比如說,賣豆花,豆花就代表鬼子,賣涼粉,涼粉就是鬼子,那外加糖粉調味就代表二狗子;或是賣乒乓餜、韭菜餜那就是比劃成鬼子,加點醬油和辣椒醬就是代表二狗子;至於說到數量,湯匙代表就是十位,舀兩下就是二十,敲動碗邊就是多點,筷子就是上百,撩一下就是一百。比如說,鄉裏人知道你在娘家排行老二,不管老少,招呼你二娘的,就是有心人,如是叫你賣豆花的,或是大姐妹子的,那是局外人或是外鄉人。叫你賣碗豆花的,你舀了一碗,遞上手一擺就是正常情況;你拿湯匙劃拉兩下,敲了一下碗邊,就是二十多鬼子,人家沒問你,你主動說道:‘你還要調料?’拿筷子撩了點糖粉撩動一下再劃拉就是一百多二狗子。遞碗時往大路鄉裏方向挪一點,我就知道二十多鬼子和一百多二狗子往鄉裏方向大路來了。回來的人跟我比劃,我馬上知道你比劃的意思,既然鬼子和二狗子到了炮樓,那一定是對咱鄉裏有所動作,鄉裏就可以有所準備。當然,誰去做這份小買賣,我心中沒數,得強調人精神一點,應變機能強點,手勢比劃的意思到了就行,今天恰巧你找到我,這又是個十分急迫的差事。至於我找誰的去吃比劃的小食不重要,或是個腳勁得力的小孩老人就是。有時旁邊沒人,可以方便說話的,說的大貨和二貨多少就行。回來說我知道,就有個心照。若是你做了,我對鄉裏說得是,你到城裏邊做買賣邊為鄉裏找回流落的本鄉逃荒人,叫他們回鄉種田,算是為鄉裏集合失散人丁,就是為鄉裏辦事。偵察敵情的重要性更比當個自衛隊員要緊,看著你也伶俐,隻是我知道就行,不宜對外說道就是。你孩子可以送到學校上課,也是可以到小肖兒那裏做事,他正帶領一幫童子軍,為鄉裏站崗放哨,稽查陌生人。小鬼頭威風著,我會為老師或是小肖兒打個招呼,說道他媽為鄉裏辦事,孩子是鄉裏好孩子,白日裏他的吃食,你不要擔心。有著他們照應著,我和小肖兒和老師說了,其他孩子就不會欺負他,或是孩子在鄉難時期有了機會,再有表現,其他孩子就會信服他,給他足有的尊重。事情辦好了,打跑鬼子了,鄉裏該為你授個榮譽,堪稱烏石鄉的孫二娘。一丈青的女英豪。看著你年紀雖過三十,花容猶在,我又確實有點猶豫。”
紀海柳長歎一聲,說道:“這原本不是我的本意,我本來想找你就是想當個自衛隊員,看到男兒氣勢軒昂扛槍,想想青抗、國軍裏都有不少女戰士在搏殺,我想學著點,還可以叫孩子在身旁撿個彈殼,遞送彈藥,為受傷的人抬個胳膊幫弄腿,一有機會,拉個手榴彈扔那鬼子,碰上蝦牯仔提槍朝咱鄉裏衝鋒,我想他不會對自己漢奸舅舅手軟的。這樣子,我和兒子人前人後做人昂藏挺立。不成想你給我派了個這樣的差事,是的,鄉裏想殺敵的人太多,槍械不夠,就是我當了自衛隊員,也是不能夠給我槍支的。乞丐子給大家做了榜樣,如今或是頭上頂著,腰間別著一支錚亮的家夥,不但我看了眼熱,也是刺激了我孩子,他就比乞丐子小了一點點,誌氣大著呢。沒撈到機會,反倒因為我弟弟,給其他小孩歧視。唉,說啥的。要不,鄉長,我給你耍上幾路尖擔、三刺糾的路數,如是看得上來,還是讓我隨著自衛隊一起訓練吧。我能保證不比男子漢差。”說完,在旁找了一支橫棒,耍起來虎虎生威,確實有著楊排風的威氣,看得陳邦禎目不轉睛的。
陳邦禎緩過氣問:“你平日裏不顯山不顯水的,突然就這麼露了一手。真是讓人佩服。倒是哪來的?”
姿娘人高興說:“鄉長,你答應了?其實我做了多年銀杆秤的鄰居,他的拳路看熟了就是,有空我自己也比劃著。銀杆秤人好,練槍練拳從不避人,這不,看熟了就會幾路數。”
“你倒是武術有心人,看看就會了。都說道銀杆秤了,你能強過他嗎……就是,鄉裏公認他武術第一。可是死在鬼子刺刀下,義和拳當年多少能人,就是幹不過洋鬼子的槍炮。東洋人扛槍扛炮進來,禍害鄉村,我們就是缺個送信人,李逵吳用有時也是化妝進得城裏探知,你的好身板,要不留著給烏石鄉生兒育女,我們幾年間鬼子禍害、饑荒、瘟疫,都少掉許多丁口了,為鄉裏增加人丁也是大事呀!”陳邦禎探尋的眼光在姿娘人臉上梭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