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打雷了,聽到天邊轟轟作響。我心裏一咯噔:這響雷就是天上的英烈在打鼓呢,趕不成兄仨今早講的是英勇抗擊東洋的事,天上的鼓,心中的鼓,都是咚咚響,一早已是黑雲半遮天的時候,真是烏雲蓋城城欲摧的感覺。兄仨不屑烏雲遮天,不負流水情,再把我請到平民瑤台仙閣。暈乎乎的,似坐在天上,看見下界烽火連天的故事,身邊的曲調一驚一乍,琵琶紀說道:“今天就先聽完《旱天雷》曲兒,我再說道。”
那天,我的堂姑,哦,就是紀海柳挑著擔子,晃悠悠走著,脫離危險後,她看天色早,盡管擔子不輕,可心裏高興,就不覺得重了。徑直走到崎頭嬸家中,大呼小叫:“阿嬸呀,我拿了一副豬腸子,今天可是賺了,生意大發,掙回一付豬下水,你給派目看著,我的生意值不值?還有內髒粉腸什麼的。時間長壞了味,趕緊過來你家中處理,人手多點,爐灶寬敞,幾個熟知可心的人吃他一頓。”
崎頭嬸伸過腦袋一看:“嗨,瞧你這匆匆忙忙的,該把豬肚、大腸裏的穢物去除了,就沒那麼快變味。怎麼的急成這樣子?是哪個屠場吃了你的迷魂藥,給你換來好東西,一副豬下水,這半袋米也是今天的賺頭?”
“對了,還剩小半桶粿汁。”
“真是白蝦釣虱母,不是有虱母仙附體吧?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不像是做買賣,倒像是走親戚。咋的沒聽說你城裏有人開屠宰場的。”崎頭嬸也手忙腳亂張羅開了。
“我是狗嘴裏奪食,東洋人自己吃肉,豬下水就是給偽軍吃的,生生我就搶過來。行吧,崎頭嬸?”姿娘人撿有豬糞說大話。
“怪不得陳邦禎老是誇你呢。真是生意做到狼窩裏了?除了豬下水,還撿來什麼寶貝?”崎頭嬸伸手撈過豬肚來。
“哎喲,阿嬸,這還是我來整理吧。”紀海柳眼疾手快,像是搶劫似的拽過豬肚。
“元值他娘,這是豬肚誒,不是牛肚子,你以為從豬肚裏掏出牛黃來。先前怎麼的沒掏幹淨?怎麼的豬肝少了一截?”崎頭嬸拎起豬肝看著。
“哎喲,真是給切少了一塊,都是我慌亂中昏了頭,沒仔細檢查。顧著照看豬肚裏的寶貝,盲了眼給蝦牯仔轉了空子。”大家子多久沒見著葷腥了,是有點後悔。
“瞧你說的,豬肚裏真有寶貝?豬肝給蝦牯仔切去了,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親親姐弟情嗎。”眼一瞥,姿娘子從豬肚掏出什麼,水裏洗洗;院裏摘樹葉包緊揣進懷裏,崎頭嬸也就什麼也沒看見,繼續忙碌。
“蝦牯仔都當狗去了,給了他就心疼,害我害外甥的。”紀海柳岔開話題,問:“鄉長哪兒去了,我還找他呢。寶貝好了比牛黃值錢,不行,扔到地上沒人撿。”
“姿娘子,等一下,陳邦禎就來了,碰巧,他今天就到了這村裏來,一會,他會過來的。這狗嗎還分家狗、野狗、山狗的。蝦牯仔從小是我看著長大的,一時的鬼迷心竅,拽得他回頭,人不會壞到哪去。”崎頭嬸硬是想把半熱不開的那壺水煮著。
“鄉長他在哪呢,要不,我找他去。狼群裏混久了,這狗和狼就分不清。”
“瞧你急的,都跑這麼累了,就這歇會。真是的,蝦牯仔像模像樣的,能拽他回來還是好弟弟嗎。當姐姐還要照應著,一母同胞嗎。看著,若是需要我老太婆出點力,我跟你到炮樓裏,跟他說說王佐和陸文龍的故事。”崎頭嬸嘴巴利索著。
紀海柳有點惱了,立起身子往外走。差點和進門的陳邦禎撞了滿懷。他問道:“阿姐,今天這麼早看見你,是不是有什麼緊急情況呢?”
紀海柳一見了鄉長,自己朝角落邊走來,坐在台階,帶著鄉長走到跟前。心裏苦辣心澀化作一腔委屈,差點沒放聲大哭。使勁憋住,心想:“這不毀了臉,染了色,要不給個後生頭領看見我紅著眼眶,憋著淚水,豈不遺笑大方,就是蝦牯仔累我狼狽如此。這狗賊的!”到底是沒忍住,紀海柳沙啞嗓子抽噎著斷斷續續說道:“鄉長,你知道,一個姿娘人為了孩子毀臉毒嗓在鬼子麵前裝腔作勢,這有多難!當鬼子頭使勁捏住我手指,我差點就和他動起手來;就在鬼子頭拔出槍來,我心裏想著:我就要死了,死得窩囊,難看,我的孩子還小,死了誰照看他。這樣吧,你有想要的,我也有想要的;你拿走了你想要的,必須答應我想要的……”她從懷裏掏出還帶著豬糞味道的環圈方鐵塊,遞到鄉長手裏,遲遲疑疑看著鄉長的眼神,生怕不是這玩意兒,幾片樹葉彎身委屈散落地上;接著說:“給鬼子打了一槍,不知有沒打壞了?”
陳邦禎接過手裏,細細一瞧,不禁大喜過望,急急問道:“好阿姐,你是怎麼得到的,沒傷了你什麼嗎,看來,你的神色不對呀,還是需要鄉裏幫點什麼?”
紀海柳緊緊盯住鄉長說道:“這麼說,就是這塊方鐵了,我冒著危險找到不會沒用。蝦牯仔不許我再去了,怕我在鬼子眼下給他丟臉,我呢,嫌他在鄉裏給我丟臉。咱就這麼說好了,你拿了鐵塊了,得答應我參加自衛隊。我看了,鬼子那頭也是沒什麼了不起,多數鬼子兵還是孩子般稚嫩,他們的父母真舍得。他們練兵,練飛鏢的,或是還沒我強。我可以抵擋住他們個把。雖說自衛隊都是男子漢,可國軍和青抗裏麵的也有娘們在打鬼子。自衛隊破例收個女的也沒啥,真槍實彈和鬼子幹,我絕不會給鄉民丟臉。再說了,神仙妹妹答應我,要是我不用麵對麵照看鬼子,她可以用藥為我恢複往日舊模樣。啊,鄉長,你就答應我吧?”
陳邦禎攥著鐵塊,繃緊臉色在院裏兜圈子踱步,實在不忍心直視年輕母親滿懷期待的臉。崎頭嬸好奇,湊近陳邦禎手上,看了看說道:“就這方塊,比起牛黃還值錢?我有時帶著姑娘們打掃戰場,好像就能撿有。這鏽跡斑斑的,還值得姿娘子去狼窩裏冒險?”
陳邦禎站住了,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來到紀海柳麵前說道:“阿姐,自衛隊麵對麵和鬼子幹是榮耀,可是你的那份盯住鬼子的活計不是說是人就能做的,你擔了鄉裏最危險最艱難的事兒,我向你致謝!這塊帶圈的鐵塊在我們自衛隊看來,它起碼值三條鬼子的命,就是說道,你拿來了這鐵塊,等同你殺了三個鬼子。在海上,我們拚死拚活的,出動許多人,也隻是消滅了五個鬼子,搶到一挺機槍和四支長槍。你的功勞,自衛隊暫且記下了。”他朝紀海柳深深鞠了一躬,再說道:“照著鄉規習俗,麵對麵拚殺鬼子,男人兒沒戰到最後一人倒下,就讓姿娘人先倒在戰場,我的鄉長和隊長就不用再幹了,劈頭蓋臉都是鄉民的唾沫。我看了你身手,你是可以敵住個把男人,可我想了又想,現在找不到能替代你的人。你真想不幹了,我能體諒。就是要當自衛隊員的事,咱日後再議。你就把個看到的情形先說道說道。”
鄉長雖是說得有些慷慨,話音裏不免有點失落,紀海柳低下眼瞼,喃喃說道:“我看到是炮樓裏的鬼子兵許多就是半大小夥,正加強訓練。二狗子的精神頭不是太足,槍呀炮的,我不是太懂,長槍外,還有四根圓筒的,大概就是你們說的炮了,大槍沒得看仔細了。炮樓上麵站崗的和門口站崗的加上不足二十個鬼子,二狗子呢,看了沒有四五十人。還有就是蝦牯仔這麼比劃……”她站起對著鄉長摘下他的帽子學著蝦牯仔的動作比劃一遍,說道:“他老是罵我,不許我再去了,真怕他賣了我。要說的就是鬼子頭厲害,槍法好,眼珠子就看著快要瞪出來。叫做伯野少佐的。”
陳邦禎蹙著眉頭問:“蝦牯仔是把帽子戴正了沒有?”
“他就是怕戴不正,摔打幾下後,雙手摁住帽簷對著額頭比劃。”
“那就是換了鬼子的指揮官,蝦牯仔告訴你,鬼子頭叫伯野,是個少佐嗎?”
“是的,他整天兒跟在叫伯野的後麵,像隻狗兒般獻殷勤,我看了真惡心。我和伯野少佐打賭的,贏了一副豬下水,他都給偷割了一塊,姐姐的東西也偷,真不是人。”紀海柳提起,又是氣呼呼的。
陳邦禎陷入沉思,大聲地自言自語:“這鬼子換了一個指揮官的,肯定就是掃蕩換了一個方式,還換了一個厲害角色,就是武士出身的。炮樓離城裏駐軍不遠,鬼子隨便調換指揮官和兵力容易。練飛鏢就是要暗殺,不出聲殺人,偷襲。可是,光靠炮樓裏鬼子和偽軍來掃蕩整個鄉鎮是不夠,是和其他路鬼子聯合掃蕩呢,還是臨時加派?這些都是可能的,確實不知鬼子還耍什麼花樣呢。但就是這些鬼子突然偷襲個把村寨倒是隨時可能的。怎麼辦,防不勝防呀。我肯定告訴你,蝦牯仔不會賣了你的。唉,稚狼也是咬人的狼,鬼子的攤子攤得太大了,東洋孩子沒硬朗就被趕上戰場,東洋國那些管事的真是作孽。二狗子神氣不足是當然的,看樣子,東洋人撐不了太久了。”
莊碧月風風火火的進來,大聲吆喝:“嬸娘,渴死我了。來一瓢!”自個走到水缸旁,咕咚了一氣,拿起袖子劃了嘴巴,說道:“後生鄉長,聽說烏石間諜王你找不到人了,這王位輪流坐,要不就我去吧。我可是懂東洋話的,逮個東洋兵,拉個家常就有了。比起他人方便多了,加上我識字,你懂看,遞個紙條就行,不用比劃這麼原始。就我了。”
崎頭嬸趕緊過來,不輕不重在她身上拍了一下:“作死呀,不看鄉長正在考慮大事呢,添什麼亂。小姑娘家家的正是鬼子的菜,要送死,還不得我老太婆去,哪用你去冒險呢。”
莊碧月嘟著嘴巴說道:“就是這位置重要,可是沒得人去。我有著一些有利的身份,我是東洋兵後藤司令的得意門生,再說,文麟那兄頭許久沒見,走近了距離,不定什麼時候就見著了。或許他知道什麼,告訴我就行了。有了這些身份,東洋兵不敢把我怎麼樣。如果能看見我昔日老師,勸他不要對烏石鄉用兵,那是大功一件,大夥和平相處,竹嶺村丟荒的地也能種上,一點賦稅不要太多就是……”
陳邦禎氣急,朝著她大吼:“本來你是大家眼中的神仙妹妹,怎麼的一時間成了漢奸女了?東洋人侵犯中國,就是一點錢糧的事嗎,甲午海戰,辛醜賠款,拉到現在還沒給完。自從倭人入侵以來,死在鬼子屠刀下的中國人何止千萬,就是家鄉已是喪命在鬼子槍下上百號人。你在台灣當的亡國奴舒服,就不想關切咱祖宗祖地,鬼子是要霸占家鄉土地,叫我們為他們做奴隸……”他激動得咳嗽連連。
莊碧月給罵哭了,抹著眼淚說道:“我也是為烏石鄉著想,粵東抗日,有著大人物、正規軍管著,西去大南山有青抗,北麵有李部國軍。咱們就管著家鄉就是,凡事總是要權衡利弊。能少點死人少燒壞房子不是更好嗎?你個狸貓鄉長,抖起尾巴充大頭,看不見好人心……”
崎頭嬸看著他兩越說越離譜,急忙拉莊碧月進到裏屋去,說道:“再別亂說了,你不看看鄉民們抗日的決心,再這麼說道,在鄉民眼中,你真成了漢奸了。心裏想的要和潮流對應。辛辛苦苦從台灣歸來幫家鄉防疫治病,不辭勞苦奔波,鄉親有目共睹,尊敬你,別不知深淺亂說,給鄉民劃了另一陣營,打仗是自衛隊的事,男人的事,姿娘子就不要摻和了,懸壺濟世,好好做你的神仙妹妹就是。肚子餓不,正燜著豬肝和豬肚呢,好好吃一頓,最近操勞苦了,臉頰都尖了。”
莊碧月不服氣,說道:“她個海柳阿姐,啥的不懂,派她到東洋人堆裏,那是趕著羊羔進狼群。好歹我還懂點東洋話,訓導訓導,稚狼能變成狗了……”
崎頭嬸勸住:“好妹子,你就當你是萬能姿娘子?阿娘是不相信。人各有長短,紀姑娘已是為自衛隊辦了許多事,許多事的,你得佩服她,隻是不方便在外給她宣講。她訓狼,你醫道,各行其事,鄉長已是忙到沾鋪不暖,吃啥沒味;你就不要再添亂了。行了,聽我一句勸,千萬不能聽到自衛隊的一點事,就咋咋呼呼,有的事,亂說是要使人掉腦袋的。可別再說了,來碗肉湯補氣。”
屋外紀海柳站起身子,朝陳邦禎彎腰示意一下:“我沒想到,給鄉長添了煩惱,城裏、炮樓還是我去吧。有一點要說的,就是我犯錯了。不是要繞點路再拐回鄉裏來的,可是我得了鐵塊,一高興想著急忙回來驗看。忘了拐路的事,直著就走了回來,等於告訴鬼子我是烏石鄉裏的鄉民。這也是我擔心的緣由,鬼子察覺了,不知怎麼警覺呢,再看見我,會怎麼的看待。”
陳邦禎抱拳向紀海柳致謝:“阿姐細察,有著你這麼深明大義的人做鄉民是我的福分,大道理我就不說了。這份豬內髒腸子的,大家吃一點,還有的就燜熟鹵了,給個莊十九補養身子,就叫元值到阿叔身旁當徒弟,吃的和阿叔的一樣。雖是你懂一些武術路子,畢竟孩子還是別人教才能出息,更何況阿叔和銀杆秤拳腳差不太多。再說,有機會,叫上小肖兒教他打槍,這孩子長大了就是好男兒。要是想識字,可以到後山臨時學校裏。不管如何,元值還是鄉民共同的孩子,大家子會照應他。至於,炮樓鬼子可能知道你是烏石鄉民,那要特別小心,不要逞強,自己掂量著辦,或是到城裏看著鬼子活動就是,還是那句話,安全要緊。天地作證,你就是鄉裏好鄉民,自衛隊的大阿姐。”
兩人相互鞠躬致意,坐下來細細聊了炮樓鬼子的點點滴滴。“媽,他們說你來老嬸家裏!”李元值撲到母親懷裏,紀海柳急切掰起兒子臉蛋看:俊朗的笑容,結實的身子板,抱住孩子久久不想釋懷。
隔日淩晨,紀海柳挑著擔子走在去城裏的山路上,細心的她聽到前頭隱隱約約的有沙沙的聲響,她躲進樹林裏,放下擔子細細辨認。一會功夫,黑暗中小路一溜子人影從麵前經過,心裏一陣哆嗦:鄉長講的鬼子偷襲包抄,就是了。想想,鄉裏通南麵共有三條路,大路就是炮樓掐住,兩條小路可以通到鄉裏。大路上,伯野少佐帶上七十號兵,如是算上每條小路走的百十多點,三路人馬就是三百來號,鄉長估計的就是鬼子來掃蕩的一般人數。她一個一個點著麵前走過的狼和狗,是的,大皮靴的鬼子,以及平底膠鞋的偽軍踩在地麵的響聲就是不一樣。二十隻狼和近百號二狗子在輕風裏漸漸遠了,可是他們離著家鄉就越來越近了,估摸著另一小路也是有狗狼出沒。沉沉黑夜,鄉民和自衛隊都在睡夢之中,怎麼辦,她衝天一吼,發出警告,馬上泄氣了。自己聽到似乎鄰近的一隻鳥兒夜鳴,隻是“沙”的悶啞回響在自己的喉嚨裏,根本沒得廣袤山壁的回應,原地轉了一圈後,急急忙忙把挑子的爐灶火扒在地上,帶著的黑炭倒上,馬上在周邊撿來一些枯枝和樹葉草根,恰好,熊熊的火焰給帶著露水的半濕柴禾蓋住,馬上轉為一股濃濃的烏煙,怕上麵柴禾過早烤幹燃盡,狠下心來,用扁擔地上劃動,自己雙手地上摳,捧起浮土蓋住柴禾,手指尖都磨出血,可是怎麼看,都是下麵透著紅紅的火焰,這麼下去,不到天亮烏黑煙告誡鄉裏,柴禾將燃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