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天彩雲蓋日,稍稍有點涼意,正是擺龍門陣的好天氣,早早兒出門,海濱走廊裏正和兄仨撞了正著。我趕忙幫著支架放琴,二胡莊已然拉起了悠揚,琵琶紀跟著珠兒落盤,揚琴陳加入叮叮咚咚。突然,弦樂戛然而止,二胡莊問道:“扳手莘,什麼感覺?”我老是惦記著昨兒昨日反掃蕩沒結束的尾巴,信口胡謅:“樂曲就是一朵花兒在風雨中飄搖,挺立。”
二胡莊哈哈大笑:“老弟,你的水聲越來越響了,你的聽曲亦是神奇。我看你迷醉在昨兒的硝煙中,格不登問你一下,居然你感覺到了。不枉高山流水呀。行,今兒不把事兒接續,你回去怕不好和枕邊人交差,聽我的弦歌紀事《雨濺海棠花》。”
國軍黃連長看著鬼子撤退後,趕忙過來握住陳邦禎的手,說道:“祝賀你,越來越成熟了,炮樓和城裏三路鬼子和偽軍突然夾擊你,居然對應得滴水不漏,不但消滅了好幾個鬼子,自己也是沒有多大損失。就是軍校受訓畢業出來的,也是不一定能這樣。大家風範,要是到了正規軍滾打,不定能混出個將軍頭銜。我回去向我們長官彙報,一定支援點槍支彈藥。”
陳邦禎不是太高興,默默和九連官兵握手告別。鬼子撤走了,把東洋貨色都搬得幹幹淨淨。隻是留下偽軍兩具屍首和一片片彈殼。鄉親們自己統計了一下,打死鬼子算了一下,確切是東路一個,中路兩個,西路就是打死兩隻狗仔,跑山的鄉民趕回來消滅了兩個機槍手,紀誌中厝人田彩鳳驚天地泣鬼神的兩下手刃,滅了兩個鬼子。至於其他死傷的,隻有鬼子他們明白,鄉親們自己掰指可以數得出的起碼十來個。
鄉裏又是舉行了公祭,國難鄉難年代,鄉親們自己視死如歸,敢於和敵寇拚死,對於公祭也是麻木了,確實死掉的人太多了,以前,鄉裏出個告示,鄉親們自發跟著送葬的隊伍,能拉上百米的隊伍,那是莫大的哀榮。最大規模就是送走紀瀚海老鄉長,幾乎每家都有代表送一代鄉裏的大儒西歸。幾十號人充當孝子,哭聲震天動地。下葬前,公墓跪倒的人密密麻麻,連綿到山邊。這次公祭的是紀開清的一家五口和死在鬼子炮火中的兩位自衛隊員,還有紀大塊的厝人吳細娟。黃芊惠葬禮上淚泣說道:“鄉誌如是要記錄鬼子暴行,當算多一人,我的好姐姐細娟已是懷孕了,死的是兩條命啊。”莊十九旁邊說道:“妹子,爛狗頭的那一槍,我有責任,沒能吃透了鄉裏的每道地形,給鬼子鑽了空子。你的仇,阿叔一定為你報。”
說的那天,鬼子要撤退了,伯野少佐親率五位士兵來到串著田彩鳳和鬼子兵兩人屍首前,陳漢來抓起機槍,跳出壕溝,就要對著來敵一梭子,陳邦禎剛從稻田過來,看著前麵伯野少佐的行蹤,摁住陳漢來的身子,說道:“紀誌中厝人站那呢,不可傷了她的光彩。”槍聲激烈的戰場一下沉寂了。兩個士兵把東洋兵屍首拉開後和地上的一具抬入摩托車,伯野少佐和三位士兵仔細看了尖擔,為潮汕姿娘人默哀,脫下帽子,點了一下頭,肅立了半分鍾。還是保持著田彩鳳站立挺胸的英姿。這才退身回去。
公祭上轟轟烈烈的要算為紀誌中厝人田彩鳳送別的那次。翁老爹抬來準備自個用的壽材,那擦了十幾道漆,光亮鑒人的大棺槨,說道:“這是我的榮幸,大功德一件,能為這麼霸氣的烈女提供長眠盒盤,祖先和娘娘會為我喝彩的!”
崎頭嬸和黃仲乙厝人仔仔細細為她擦去身上的每一道血痕,莊碧月、黃芊惠從山上采來山花瓣,灑滿身子,崎頭嬸怎麼的也是沒合上她的雙眼,還是大睜眼珠子,嬌小的身子隻是睡了一半長眠的木板,陳漢來低聲對著崎頭嬸和陳邦禎講述田彩鳳殺敵時的呐喊。他們和翁老爹幾位老前輩商議一下,決定打開公墓,把紀誌中請回,夫妻合葬一起。紀誌中從墓裏請出,臉上微微笑著,人還栩栩如生,似乎等待這一刻。神奇的是,紀誌中睡到厝人身旁,田彩鳳的眼睛慢慢合上,嘴角露出滿足的笑意。
崎頭嬸掩口哭道:“外甥女,你是我帶入烏石鄉的,你的熱血沸騰了這片沃土,把你種到這裏,當結出好果子。來年的楊梅掛果,數不清閃爍的烏亮,就是你在睜眼看呀,樹下會站滿和你一樣挺立的姿娘人。”
夫妻孩子紀崇熹手執尖擔,高舉過頭,大聲喊道:“蒼天在上,娘娘作證,我是紀誌中、田彩鳳兒子紀崇熹,爹娘英魂護佑,我長大,必是殺倭寇的壯士,子子孫孫都要記住這世仇。”
陳邦禎扶起孩子,漫天的雲彩蓋住藍天,海風和山風碰撞,扭成一股上升的旋風,呼嘯穿行,帶起秋天漫山遍野的落葉,就是為夫妻呐喊壯行。鄉親們送別的人連接到山巔,沒有更多的淚水和哀號。場麵宏大,和紀老鄉長能比,哀悼的氣象不同。
戰後,總得有個說辭,就是咱今天說的總結。晚上,月色姣好,陳邦禎召來要人,說是議事。麵對莊十九、崎頭嬸、各中隊長、老爹他們,沉默一會,說道:“我看先不要眾人爭議二次反掃蕩過程和細節,宏論不說。我提議大家子說道出個法子,把爛狗頭收拾了。這家夥熟悉咱鄉裏的地形,和鬼子勾結一氣,危害實在太大。誰人知道他的底細和嗜好,看有什麼法子除去他。大家的心裏會安穩一點。”
一聽,大家都心有所屬,確實的,熟知內情的鄉鬼比那訓練的鬼子更可怕,一有機會就向倭寇諂媚獻佞,禍害的就是他最熟悉的鄉土本地,專找最薄弱的地方下手,其奸邪往往比炮火更是厲害。
翁老爹燃起煙卷說道:“我略知他的情形。爛狗頭是咱鄰鄉,就是灶宇鄉人,叫藍君才。說來家夥原是個伶俐的後生子,小時候,還挺討人逗樂的。長大後不想規矩做個莊稼人,嫌太陽曬得脊背燙熱,捱不住汗水糊眼的刺痛,一味好吃懶做,還愛嬉鬧湊熱鬧。倒是長得白淨,其爹娘的確是本分莊稼人,眼裏就是幺子,該著溺愛,什麼事都縱他。聽他鄉裏人說,十四五歲那年,一天,看了潮劇戲班,萌生當角的念頭,特別是想著和戲台上閨旦蘇六娘、五娘舞動袖子搭唱,投靠了戲班老板半遮天。你想成角,該是好好練功吊嗓子,可又是嫌累,不自在。幾年功夫,隻是練了幾下花拳繡腿,勉強拿個刀棍跑龍套,平日裏就幹些裝車、卸車的活。要近乎蘇六娘、五娘的沒啥機會。心氣挺高,卻是糊不上牆的主。這家夥憋著壞,趁著班主不在,自個就霸王硬上弓,摟住蘇六娘就要輕薄。其餘的武生和小生不在,看著就要扯破戲裝了,突然桃花進來了,兩姿娘子合起手給他一頓暴打。班主回來,聽了蘇六娘海棠帶露的哭訴,氣得牙包腫起;開玩笑,人家姿娘子是半遮天的搖錢樹,你這個混吃混喝的貨,居然想壞了老板的生意。半遮天拿起一刀片,劈向他的腦袋,趕他出戲班。雖是道具,亮晃晃的不甚鋒利,卻也傷了他的額頭,醜事傳千裏,爹娘講道統,回家又是一頓暴揍。過個把月了,傷疤赫然腦門上,自己留一綹子發絲蓋住,成了鄉裏的笑柄,得到‘爛狗頭’徽號。”
李老爹大兄頭說道:“在家夥在外沒了生計,就是不好好在田地侍候莊稼。還在做著陳三、郭繼春的美夢。可其他的戲班聽了他的上弓戲後,誰也不肯收留。倭人來了,招收懂那麼兩下的當狗兒。他竟然就投靠了東洋,還在幾次行動裏獲得東洋人的喲西,就當上偵緝隊長。聽著竹嶺村被捉進炮樓的姿娘人說的,禍害她們的家夥就有本地口音的,看樣子就是他。這家夥對陳三、郭繼春相公夢不死心。碰上半遮天戲班到城裏唱戲,他就帶上幾個手下去搜青抗分子,真是舊時番薯不比今年芋,半遮天好吃好喝招待不說,非得人家姿娘子披上戲裝和他過一下郭繼春的癮,還得貼臉摸手的。害得人家姿娘子哭哭啼啼的,揚言要罷唱。這半遮天也就不敢到城裏唱戲。爛狗頭原先跟著戲班走南闖北,很是熟悉周圍各鄉的山壁溝坎,東洋人就是看重這一點,且是有點機靈勁,禍害起來,怕是比其他漢奸要大。”
老爹阿弟的說道:“還有,連帶家鄉的他爹娘受了鄉親的嘲笑。往日,他們族姓人有個祖先很是炫耀人前,就是明代時期,倭寇進犯榕江沿岸,藍姓有個員外,平日愛習武,舞弄槍棒的,正趕上倭寇海上來侵,他帶領家丁和一幫鄉民抵禦。倭寇就是不退卻,一個敵酋在船上嘩啦嘩啦吼叫,員外手往身後箭筒一摸,花翎箭射完了,急切之下,拔出腰間長劍,當成花翎箭射出,就把敵酋射了個貫胸穿,死在船上。一下倭寇慌亂,一下潰敗幾十裏,退回到海上。廣東總兵抗倭名將俞大猷讚他為‘飛劍神將’。多少代人了,飛劍神將供奉在祠堂,曆代藍姓族民在重陽節總是燒上一炷香,頌揚飛劍神將的神勇和族人的榮光,正是那天節日,族長攔住爛狗頭的爹娘,不給進祠堂,說是他們養了個為虎作倀的兒子,不配祭拜抗倭先祖。望著鄉親們的白目畔,老兩口恨不得有個地縫鑽了進去。兩老人在家長籲短歎:早知道如此,在繈褓就該掐死他。兩老人隔日推著家養的大豬,身上掛一紅綢花,掛上一招貼,上麵寫有:藍門不幸,災星落入平常家,爹娘泣告,大豬跪奉除害人。在鄉裏遊走一圈,兩老人大聲大氣吼著:誰能除去孽子爛狗頭,他的爹娘送大豬一頭,裱金匾一幅。後來還推到城裏巡遊一周,招來許多人看熱鬧。爛狗頭始終沒露麵,來了幾個偵緝隊的,連推帶搡,趕老人出城。此事在十裏八鄉轟動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