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我心中冒出一個疑問,憋到天明,急忙中趕到海濱走廊裏,兄仨正在調試琴弦,見麵我就問:“昨兒聽了鄉裏公祭,心血沸騰的,再聽了討論會的爭拗,卻也心驚。你們老家的鄉民到底是步調一致,內部暗流洶湧,還好,民意一決,沒得二話,一心抗戰。我就是有點不明白,既然莊十九有謀略,有膽識,應變能力強,守規矩,訓導的村民自衛隊紀律嚴明,又是自衛大隊裏的骨幹力量,陳邦禎說得對,由他擔任自衛隊大隊長,再有陳邦禎、崎頭嬸他們支撐鄉的事務、後勤,豈不是對全鄉的工作開展更加有利?”
揚琴陳悠悠說道:“時也,勢也。一切在於因勢利導。鄉裏八大村落,平日裏也有不同的紛爭,二三十年代,一些原來跟著彭老將軍鬧改革的本鄉青年,回到鄉裏想照著樣子起個灶,和著各村的大戶人家鬧騰,實際呢,多數村裏說得上話的還是大戶人家,幾千年的模式不是幾個年輕人說改就能改的,紛爭一起,鼻子嘴巴歪到一邊,甚至於槍械相見,爭鬥不斷。鄉裏行政事務一團糟糕,誰也遏製不了各村各姓氏大家,驚動上麵,幾乎要把烏石鄉肢解,各個村落劃定到另外的鄉鎮管理。許多人把動蕩的根源指向莊十九,說是他教唆事端,有了對他怨恨。困厄中,紀老先生,一代鄉裏大儒,被大家推舉出來代管鄉務,他跑細了腿,苦口婆心誘導,用著儒家一番道理平扼各村的爭鬥,重新捏合了烏石鄉凝聚力,由此獲得上麵的肯定,也是獲得鄉民的尊敬。鬼子來了,自己被逼迫得心力交瘁,也是知道自己已經不適應當鄉裏的領頭了,急切中推了陳邦禎出來,成就一段抗擊外侮的振奮說辭,由此產生了我們兄弟四人的高山流水。這些個恩恩怨怨的,十幾年還沒消散,是東洋人刺刀捏合了鄉民凝聚力,就是曆史的選擇。莊十九是能著,可他也是知道說服不了大戶人家,自己也無法辯解,肖迪洋有能耐、有衝勁,腦袋簡單,就是個猛張飛;兩人再能耐也是當不了領頭的。陳邦禎大概是略有所聞,試著說服大家,沒法子,有的人想幹,村民不讓,陳邦禎不想幹,村民也不讓。再硬著頭皮上吧。今兒說道鋤狗迎大豬的事,我慢慢道來,喂,來曲‘秋水花月夜’弦樂配書。”
鄉裏成立護耕隊,把自衛隊部分武裝推到炮樓跟前,竹嶺村一些個村民回到闊別時日的家中,按照鄉裏囑咐,靜悄悄的生活,白天休息,晚上耕地。膽子小的可撤回鄉裏睡覺,自然多費點腳皮。鬼子一時也沒了動靜。炮樓門外沒了鬼子兵的喧囂,一切靜悄悄的。紀海柳還去城裏做小生意,現在大模大樣的路過炮樓門前,有一搭沒一搭和門前崗哨招呼,沒了熱切的回應,隻是“嗯、喏”生硬回複或是鬼子兵的:“醜姿娘,滾快快的,死啦死啦的。”紀海柳心中暗笑,有點遺憾,有些時日沒見著弟弟蝦牯仔了,她坦然擠過鹿砦,回到竹嶺村中。
鄉鎮近日一派歌舞升平,總有幾個鄉民就著襤褸衣裳就在鎮子中心戲台飆高潮劇唱腔,不過就是好笑:唱著幾句《藍繼子》了,突然又來了哼唱《十五貫》一段戲詞,戲子突然忘詞了,就飆出一段《桃花過渡》,可著農作繁忙,卻是在街頭、閑地上不亦樂乎。老劇迷看著不倫不類,沒個正形,嗤之以鼻,自己扛上農具哼唱傳統的,向著太業餘的戲班示威,搖搖頭,下地幹活了。
那日裏,陳邦禎靠在椅上揉著太陽穴,正考慮著什麼事道。莊碧月闖了進來,囔囔:“狸貓鄉長,你倒是在此處落得清閑呢,他們都說是你叫的幾個破嗓門到處哼唱,怎麼可以這麼糟踐潮劇呢?家鄉的文化精髓那是美好傳承,你自己不尊重也就罷了,可不能這麼明目張膽的。還想著就這樣去和人家鬥戲,這不是糊屎塗臉嗎,自己不覺得臭,丟人丟到外頭去。謀劃打仗就撞這麼兩下子。潮劇這外行道道的,不懂可以請得懂行的人來排比。”
陳邦禎眼珠子轉了兩下,嗬斥道:“要見本鄉長,你得通稟一聲呀!你倒是說說看,怎麼的老是罵我狸貓的?”
莊碧月眼珠子轉得更快:“我是新編潮劇‘狸貓荒台子’,瞧你整天圍著坐台轉,怎麼就想出了這點餿主意,叫上幾個不著六四的人要去鬥戲,荒腔走板的,還打著鄉裏的旗號,你當頭的不害臊,是家鄉人我還臉紅呢。”
陳邦禎正色說道:“好了,我不換太子。你倒是說說看,誰的能耐大,腔調正,能著去鬥戲,就像你說的,不要丟了烏石鄉的臉麵。”
“剛才,我聽了他們唱的實在聽不下去,比喻說桃花在船上該是這麼唱……”莊碧月清了清嗓門,吸上一口氣,脆生生唱到:“正月點燈籠,點點燈籠,上爐燒香下爐香,君詚燒香娘插燭,保賀阿伯伊大輕鬆,囈了囈,大輕鬆……”
陳邦禎吐出一口濁氣,手來搖船槳唱:“你輕鬆來阿伯也輕鬆,阿姐你照賢,恁父恁母生你尖舌嘴利,賢吃賢詚叼煞人,囈了囈,叼煞人……”
莊碧月楞了:“你這不是唱得挺好的,不會不懂的,外麵你叫唱的,就像一個老儒生叫上稚孥仔去讀‘三字經’……”
陳邦禎揮揮手說道:“嗨,這劇目太熟了,放牛娃的到無牙老伯老嬸都能哼唱幾句的,你就唱得更好了,要不你再來幾句?”
莊碧月遲疑的張開嗓門唱:“閑時曾來這池邊戲寫書畫地作箋,倦來觀賞池中荷亭亭玉立可人憐。”
陳邦禎馬上接著唱:“那時間你愛蓮花我摘贈,贈你一枝以以蒂蓮,花開並蒂可人憐,好比兄妹笑語並肩。”
莊碧月唱得有點忘乎所以,且舞且唱:“又好比穿花蝴蝶雙雙舞。”
陳邦禎渾厚嗓門不落後:“俺這裏撲蝶人兒舞雙雙。”
突然,莊碧月停下,回過神來,羞紅了臉,直瞪著陳邦禎一會,說道:“狸貓鄉長,我唱‘蘇六娘’,你不該唱郭繼春的。”
陳邦禎不甘示弱,直起脖子問道:“這戲詞裏就是該著郭繼春接上的,不唱郭繼春,我要唱啥的?”
“你可以唱桃花或者渡伯嗎。”莊碧月知道自己有點強詞奪理,聲音越說越低。
陳邦禎毫不放過,說道:“你這不是強人所難,桃花這時還沒說辭,況且我這打雷般的嗓門憋著尖音唱桃花,你聽了不別扭?戲段裏這時間也沒渡伯什麼事的。就是該著郭繼春接著唱才是。你不會從戲裏想到當下吧。”
莊碧月又羞又惱,大聲囔:“你這隻狸貓就是隻會喵喵叫,我在唱蘇六娘,就是不許你唱郭繼春。”
陳邦禎歪著腦袋打量她,問道:“那你現在究竟來這想說啥的?”
一下驚醒了莊碧月,是啊,我來做啥?她眨巴眼睛一會。提高聲調說道:“作為烏石鄉人,我是來跟你提意見的,不能這樣隨便派著沒點模樣的人代表鄉裏去鬥戲,看你唱得還行吧,不會一點不懂。若是你去唱個小生相公什麼,我倒很讚成。”
陳邦禎慢悠悠說道:“我也是認為不行,可是你想,黃芊惠以前在戲班呆過,能著,嗓音好,可她是你手下,我沒你許可,不是沒權調她嗎;我妹妹陳可琪,她可能是學了你,那麼熱愛唱戲,且能唱上三娘、六娘、桃花的,雖是我妹妹,可在你管轄下,我也是無可奈何。就說道你吧,蘇六娘唱得出神入化,可我能說叫你去鬥戲嗎?有人去總比沒人唱強吧,至於打不打烏石鄉的旗號,那得到時看看。你這麼責怪我,不是很沒麵子的事,你說呢?”
莊碧月梗起脖子說道:“那你幹嘛不和我商量,最近疫情控製住了,鄉裏治病治傷的人不是太多,能騰出點功夫。再說了,鬥戲的時間不會很長,那就我去吧。以前你老是限製我活動,這次算我報名參與鬥戲了,該不是又是不肯我參加活動了。”
陳邦禎狠命咳了一下,說道:“你就老是罵我狸貓的,在你眼裏,我就一貓喵喵叫,我能說道叫你去嗎?好了這次你既然報了名說自己要去的,正經說道,可不是開玩笑的,那是在刀從中飆嗓子,嗓門稍有打顫都不行。”
莊碧月低下眼神說道:“你該不是說我英歌舞那次吧,刀槍抵胸我不怕,別拿蟲啊、蛇啊嚇我。莊碧月也是在槍林彈雨中蹦躂過幾次,你又不是沒看見,什麼時候軟了腿?”
陳邦禎瞪大眼珠子,問道:“這次慶壽,後藤司令官很重視,他們要假借這次慶壽宣傳日中親善,鬼子一定現場有部隊在,不知多少人,漁老大的護漁隊三幾百號的,還有偵緝隊的、保安隊的、或是清鄉隊,那不是刀山槍林麼,稍有差池就危及多人的生命。特別要講規矩,絲毫沒商量的餘地。鄉裏製定了行動,就得守規矩,講一致,真的由不得自己胡來,每一舉動不光是代表了鄉裏的榮譽,而且關乎派去戲班的安危,去的人特別要強調這一點。”
莊碧月一蹦老高,剛要開口囔囔,陳邦禎一下攔住她的話頭:“別又是想著相認師生情誼,那時那刻,你和後藤,那絕對是敵對的兩個陣營在特定場合的對壘。就是槍對槍,火拚火的。我們盡量就是把明鬥消融在暗地裏。關鍵場合,不能攀拉關係,否則就當漢奸論處。”
“行了,不就要聽你話嗎,你這麼年輕,又是當了領頭的,最怕人家說你沒閱曆,不聽你話嗎。我去了,保證就是在鬥戲那會,我絕對聽你話行吧。油彩一沫,人山人海的,後藤也就不認得我了。”莊碧月一字一頓說道。
“不光是聽我話,還得臨場隨機應變。或是我不在場,你更要規矩聽從安排,這是絕對的。”陳邦禎幾乎是咬著牙槽說道。
莊碧月越聽越緊張,隱隱感覺了這次唱戲的分量,卻是偏著腦袋抬著頭說道:“就一兩天功夫,我會控製自己的,誰說話算話就聽他的。實在控製不住,你們把我捆了,帶我回鄉來就行。”
陳邦禎故意輕鬆說道:“那不是捆誰的事,如是誰影響了大家的安危,臨時做掉都是可能的,戲台裏把道具刀片這麼一比,人躺下就行,可現場要是槍一響或是刀一捅,也就下去見大正爺了。”
莊碧月覺得全身細胞都一下繃緊了。問道:“你們到底是去鬥戲還是去殺人的,別這麼唬人好不好?”
“是去鬥戲也是去鬥爭,必不可耐,殺人隨時可能的。那些禍害鄉民的畜生不該殺嗎?”陳邦禎輕飄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