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喚真真(1 / 3)

聶鋒終於還是察覺到了那幅畫卷的異樣。

畫卷在床的右側,畫卷裏容顏姣好的少女與聶鋒有著別無二致的嘴渦,以及茫茫然的大眼睛。他和她連嘴角連接到鼻翼那兩根切過臉腮的線條弧度也是一樣的。聶鋒的那兩根線經過長期的緊繃已經變成鬆弛陷落的兩道皺紋,少女的那線條還是緊張地僵直。

兩個月前,一個啞巴磨鏡人拿著這幅畫前來求見,畫卷上漆黑的背景與微弱的閃電像是磨鏡人變化出來的戲法,守衛忙不迭地去通傳。磨鏡人穿過層層大門、層層守衛,一層一層地來到疲憊的聶鋒麵前。聶鋒明白了守衛的惶恐,並慶幸這個人是個啞巴。他想起了五年前那個雷雨夜——在一聲尖銳的咻呼聲後,雷、雨、電滔天地出現,隨後它們又齊齊消失,直到今天,魏縣像是進入了一個巨大的幻覺。拖延了半個月後,聶鋒將軍府嫡女真真暴斃的消息才慢慢地散了出去。

聶鋒接受了這幅畫,這幅畫裏初長成的少女留在了他床側的牆上。他一遍遍撫摸著自己寬大堅毅的下巴,以長久的難以捉摸的情緒,端詳著這幅畫。

聶鋒想,反正自己已經老了——他允許自己這麼做。第一撥刺客來的時候,他左臂受了一箭,積年留下來的傷就一齊發作了。他不得不半身癱瘓、嘴角流涎地躺在床上大半個月,花了大價錢從南方雇了一個門派的人來保護自己,應付刺客。第二撥刺客被全殲,整個門派全軍覆沒,江湖上頗有了一番動靜。劉昌裔新官上任接的陳許節度使的位子,周邊的幾塊藩鎮還忙於彼此的吞並與消化無暇顧忌陳許與魏博,劉昌裔當然不肯放棄魏博這塊肥肉。各門派雖聽憑報酬各為其主,但全門皆滅也是少有,劉昌裔索性造勢起來,在江湖上放出話去,賞金翻了一番,懸紅一千兩,要魏博大將聶鋒的人頭。魏博這塊小地方,多年來全憑聶鋒舊時的威名才平安無虞到今天,可見這賞金也不是好拿的。接連來的兩小撥又被全滅,守衛也已傷亡大半。江湖上有頭臉接單的門派,更有那沒落許久或者新起的小門戶,都把這出頭機會看在眼裏——誰摘了這顆頭顱本門自然是後起之秀、大放異彩,踩著之前滅門的那幾個門派的身子往前攀了攀。

聶鋒打過很多場大仗,戰場上麵對大風大浪有著異樣的果敢決斷,入伍前他徒手製服過發飆的野牛,做了將軍後他千裏取過人頭——早在他長成人高馬大前,神婆就預示了他的好運,“年輕人,莫歎少年窮,你可有個將軍命咧。”

不幸的是他隻是一個保守的將軍,他善於在刀槍間排列軍隊,但與節度使們明爭暗鬥、劃地爭糧時卻握著兵馬露出了年輕時作為農夫的弱勢與茫然。現在年近五十的他更軟弱了。老來得女,唯一的女兒死後他再也沒有打過仗,接下來的日子裏妻子很快就死了。其餘幾個妾始終沒能生下孩子。那些年輕的姬妾臉上紅潤的血色在那個滔天的雷雨夜後迅速地消失不再,她們很快地就衰老如蔫啦吧唧的絲瓜瓤。往常出征前摟著妻兒告別的儀式隔了五年又要用上了,才發現早就空置了。聶鋒拋卻了之前五年的擔憂疑懼,找了很多個與自己相似的人充當將軍,他關在房裏變成了個靠錢維持日子的、垂頭喪氣的老人。他長久地對著那幅畫並流淚。守衛對他說這次死了多少個刺客,他說唉;仆人問他說偏院劉姨娘死了該劃多少斂喪,他說唉;田裏來還租說今年的收成,購入了多少隻牲畜,母豬產崽多少隻,他聽得滿眼淚。

聶鋒常常幻想“如果”,他那個願望會經常自己順著腸子爬上來,一次次敲打他的腦子——關於真真。最後他幾乎都要承認這個願望了。因為他發現每天報告情況的守衛開始在不知不覺中換成陌生的麵孔,並再也沒有熟悉起來。當沒有守衛報告的時候他就該死了,即便他還有許多懶得收拾的錢財。

但是有一天晚上,當他又做了許久不曾夢到的噩夢,夢見一個尼姑牽著長大了的真真呼雷喚電地回來時,他還是差點背過氣去。這次的夢似乎醒不了似的,一轉眼變成了漆黑一片,這片漆黑變化出一個小小的火苗。

真真出生的時候就給聶府帶來了火種。這個火種首先來到了聶鋒的夢裏,然後燒到了聶府、燒到了五月——她本該生在八月。如果生在八月就不會是這樣,聶鋒就不會著了夢魘一腳踹到有孕的妻子,妻子滾在地上時就不會一手拽下桌布讓蠟油油淋淋地潑得到處都是。可是真真出生在了五月,聶鎮的人都知道她帶來了一次意外的走水,而聶鋒夫婦以及接生婆避而不宣的是她出生時的難產帶給聶夫人的嚴重撕裂,以及她的生辰。出於父親的仁慈,他將她的生辰往後延了兩個時辰,他選擇把這些意外的答案封存成一個秘密,這樣或許她就可以避免生在五月初五、成為一個五月子的壞運氣,或許。

聶鋒曾經一度覺得這是他作為一個父親的犧牲——他畢竟是一個謹慎的、有身份的人。從真真出生開始他就想盡了辦法去規避可能會發生的一切,他妻子唯一一次忤逆他就是因為她打破了他這種為人父的善意。她把真真從用紅繩綁著的椅子上解了下來——已經綁了六天,差一天就可以功德圓滿了。神婆擺擺手走了。聶鋒非常傷心,也許真真注定就是一個忤逆女。真真遂起了紅疹子,鬧騰了一個月,注定是沒有福氣的。

聶鋒很失望。但他仍然準許真真居住在正府旁的小屋,甚至每個月還準許乳娘把真真用艾葉水洗幹淨,抱進正府來給他和妻子看看。

作為將軍的女兒應有的,他莊重地給了她一場抓周宴。仆人們搬上最大最明亮的燭火來,客人們團團坐在桌邊,上了雞鴨滿了酒杯,真真也被乳娘抱上了大紅桌,一切如意妥帖,直到真真小小的手掌插入珠寶琳琅裏,掏出一個最常見最普通的物什,所有賓客陷入了尷尬的苦惱,即便這玩意兒他們每天也需要——那無論如何說不上光彩體麵的、五文錢的火折子。真真舉著火折子朝他爬過來,以一種委屈的神情。他挪了挪僵硬的手臂,牽牽嘴角。一朵小小的火苗毀了這一切,他用手一撲隻撲到成灰的毛屑和參差的胡須。

火折子的出現是仆人加燈時犯的錯誤。他也可以認為那火苗是他眼睛的錯誤,但偏偏他的眼珠子留住了火苗從真真另一隻空空如也的手掌冒出來的印象,每每想起火苗乍現後灼燒的痛感就從聶鋒的灰黑的胡須上爬上來。

聶鋒畢竟是個父親。最後查到乳娘的丈夫是個變戲法的,他找個理由把乳娘遣走了,真真則著夥房的丫鬟一日三餐地喂飯並打點。左不過他見得少些。

之後的一切聶府裏的人都諱莫如深。那個夥房丫鬟被遣走之前曾模仿大小姐的話:“爹爹怎麼不睬我?我會變火,爹爹總不信哪。”那丫鬟學的表情非常逼真,有著孩童天真的委屈與疑惑的神色,她乍然地張開拳頭,仿佛那火花都燒到了大家的睫毛。遺憾的是,再也沒有下一個照料的丫鬟學一學。聶真真的傳奇停了好幾年,直到五年前的夜裏仆人把真真牽到府裏——她畢竟也太久沒有見爹娘了,實在不像樣。於是出現了那場閃電。

曾有個馬夫喝醉了跑舌頭,說那夜曾見個姑子抱著個什麼一晃而過。但馬夫醒酒後就被發現房裏藏著一個姨娘的荷包,馬夫被打死了事,姨娘也浸了豬籠。半個月後真真死透的消息才傳出來。

火花已經熄滅了五年。在聶鋒最常做的噩夢裏,還留著真真那句喜滋滋的童語,“爹爹,我招招手,天也會應我呢,你信不信?”雷電滔天,降落到真真的手裏,真真仰著的臉,也就聶鋒的拳頭那麼大。那一刻開始,聶鋒的腦子就懵了,緊接著真真的號哭,那個來去無蹤的姑子——聶鋒腦子空了,很快眼前也空了,回到了黑寂寂一片,懷抱著女童的姑子的影子消失在房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