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喚真真(2 / 3)

火花就此熄滅了五年。

但這次,聶鋒夢中的火花卻逼真得燒到了喉嚨,他不禁張開了嘴巴——他以為他要老淚縱橫地叫一聲真真結束這個噩夢,但他又一次看見了小小的火苗。他以為回到了夢境,但很快又感覺到了口腔裏切實的灼熱幹燥,這個火苗往上竄,讓他看到了自己鼻尖上的汗珠,以及火苗下一絲顫動的銀線。聶鋒始覺脖子上的一層薄皮隨之拉扯,卻麻得腦子都昏聵。他欲起身,才發覺身下的被褥都已經汗濕,渾身動彈不得,想挪成一個體麵的姿勢也不能稍稍如意。

那火苗卻動了起來,咻的一聲竄到了銀線上,然後就是一聲細微的嘭嗤,像是什麼破裂的聲音。聶鋒感覺到有東西撲啦啦地掉落到了自己身上,又被一把提起。他雙耳真真地聽到一聲嚓,然後屋內燈火瞬時亮了起來,一個黑影唰地飛開兩扇門,緊接著是尖銳的聲音——就像以前他朝天射箭時的聲音,然後便聽到有聲音騷動,大怒作聲的、按捺抽氣的、冷笑連連的聲音不絕。屋內有人高聲一句:“隱字派聶隱娘來此下保,各位英雄請回。”這聲音像軲轆軸一樣硬邦邦,幾乎聽不出來是個女聲了。

甚遠的吧,便有人答應:“隱字派雖沒落許久,本事不怎樣,那老尼卻是個假清高的性子,怎的今日也顧起名頭、操弄起這刺客遊俠的活了?”也有人怒氣不絕,“你這小妮子忒狠毒,師兄燒成這樣還恁地活!”

卻有人冷不丁低笑:“這妮子說自己姓聶?聶將軍府的門匾高掛,魏縣怎的還有女孩子敢姓聶?姑娘怕不是來作保的罷?”

那女聲卻嘻嘻笑,說:“那你以為是來做什麼的呢?”聶鋒躺在床上心驚肉戰,他一動,脖子就喀拉喀拉響,他低頭一看,卻是好幾十纏的線,已經變成了粉色,胸前的衣襟有滴下的血漬——不見濕印,恐怕有小半個時辰了,頸子現在還渾然不痛,必是被下了什麼鬼怪。

事到臨頭,聶鋒不如他想象的平靜了。他再一動,才發現脖子雖麻,卻是可以動的。屋外人一呼一吸間他已變換了上千個念頭,戰戰兢兢地伸長脖子,想要探個究竟,脖子剛挪出床沿,聽得有人答:“五月是毒,五日是惡,重五是死亡之日。五月子養在門下,不利於父母。聶夫人死得早,姑娘這時候回來,是幫聶將軍呢,還是嫌聶將軍活得長呢?”

聶鋒不禁啊呀一聲叫出來,如五雷轟頂,整個人跌下床去滾了幾滾。手不知撞到什麼,一個東西啪地打到他頭上。聶鋒顫巍巍一摸,卻是畫軸,他整個人攤在畫軸上,還想挪動,就看到畫軸上隻剩下雷雨夜的背景——少女不見了。

畫軸變為了一個空景?

他耳畔聽得女聲一陣嘻嘻笑,驚得五髒俱焚、呼吸都吸不進氣,情不自禁地往畫軸另一邊挪,就聽到一聲轟鳴,一道白光透過窗戶正正地炸在了他的眼前——他暈了過去。

這場昏迷清晰且漫長。回鶻南下那會,他曾被一刀砍下,刀傷滑過了整塊背部,他不知道昏迷了多久,醒來時他茫然地看著漆黑一片,朝一個未知的方向跑,一路上茅草劃得滿手臂的血道子。他後來坐在軍營裏時看著這些血道子又深又長,想那草不知道長成了森林還是叢子,但若不是這個方向,他就是當夜被突襲死難的五千人之一,而不是冒死回來報信的英雄。聶鋒不相信命運會再次那麼善良地把他推上正確的那條路——

他用了快一輩子的時間去接受醒來這個動作。好在是在始終如一的黑暗裏,他才能勉強思考。他想那個窗外的女子——她到底是聶隱娘還是聶真真,他甚至考慮了自己要不要維持一個可憐的老人、可憐的父親的身份。他為自己能這樣考慮而感慨得連夢裏都在流淚。

但聶鋒在經曆了一係列緩慢周全的起床動作後,他卻並沒看到活生生的聶真真或是聶隱娘。他走出房門轉悠了好幾圈,沒有任何痕跡。這個院子和以前一樣死氣沉沉、一成不變。他走到門口,主動問了守衛丁昨夜的情況——就像是重新有了生活的熱情似的,像他剛得到這座府邸時那樣事無巨細。守衛丁很遺憾地說他昨晚睡了一會兒,但並沒聽到什麼異動——有點太平靜了。

聶鋒最後不得不回屋了,他以為會有無奈失落的表情,但臉部像是從未有過的鬆弛,他甚至都能感覺到嘴角的翹起。聶鋒上床坐了一會兒,思索了許久,又不禁站起來,然後走到床右側——畫還掛著,自然那少女還待在畫上,一副新新的、嫩嫩的模樣。她不會回來的,他這麼一想。然後他覺得這幅畫有些不對,畫好像有些歪,他移了移卷軸——這幅畫老老實實地任他擺來弄去。他撫摸著這幅平常的畫,跟自己說:誠然我是希望她回來的,不,是再見一麵,但是……但我現在隻是想平靜地、體麵地死掉。

聶鋒一把把那畫取了下來。一切正常。他捧著畫卷轉了好幾圈,最後篤篤篤地走進了書房,轉動硯台,桌子後的書櫃喀拉拉地異動出一條暗格。他還有許多這樣的暗格,他還有許多財富。隻要他依依不舍地把這畫卷放進去,就可以結束了——再燒兩炷香。讓他體麵地去死吧。

畫卷在聶鋒手裏打了個轉,還沒離手,他就聽到了兩聲輕飄飄的聲音——破壞了儀式的莊重,或許是仆人在掃樹葉,他有些生氣地往窗戶處走兩步——幹脆讓他們走人!哪知道人還沒近前,窗戶卻咣地應聲而破,一道亮光直朝他麵上襲來,他來不及思考直接向後仰,頭直接敲到了桌角上,整個人斜著滾到地毯上,看清了那是把彎刀——彎刀的速度比他想象的還要快,第二把已經直接飛了過來直紮到他左臂,飛刀一抽連帶著帶出一塊皮撕裂下來。刀刃帶齒。聶鋒猜這府裏守衛、仆人已死盡,他閉緊雙眼,手裏還握著畫卷,心下五味雜陳,心想今日必然喪命於此。

耳畔聽得一聲詭異的“嘶——”聲,他感到第三把刀的刀風停滯了。睜開眼發現一個白乎乎的東西彈到他的麵前。聶鋒停止了徒勞的後挪,順著那玩意眼一掃,卻是書房的牆壁裏出現個人形,硬生生地拉扯到他麵前,他驚恐得一時定在當地,卻聽到的一聲,那白乎乎的東西的頭部扭轉了一下,朝他張大了嘴——

聶鋒下意識支撐著想要站起來——所有房間的右牆上都放有一把寶劍,這並不是為她回來而準備的!他手一支,左手一陣劇痛,整個人直接摔在了地上。他已經來不及撐起身子,更多把閃著白光的彎刀就像從正麵牆上發射出來似的朝他勾連過來。他喉嚨底像有什麼滾動著,那白乎乎的東西卻不看他,轉過了頭去。

白光的湧現並不是瞬間,在這段他雙眼被光刺得一片白茫茫的時間裏,他除了劇烈的摩擦聲外什麼也聽不到——他感覺到有風,層層疊疊的鬆垮的皮膚被吹成了一麵扇子……而後風向驟逆,就像自己的臉被抽了一巴掌似的,白茫茫中聽到了不知多少刀劍碰撞的聲音,然後猛然一個清越的女聲叫了聲收,白光漸歇,他看到房內八扇大窗蕩然無存,正麵牆千瘡百孔。他身前那白乎乎的東西變成了一個站立的真實的女人。

那人回過頭來,對他伸出手。她把他扶了起來。

聶鋒分明覺得自己有些站不住。他喉嚨底沉靜下來,他口裏的水分蒸騰得厲害、迅速地幹燥。他說:“你是……原來是你?”

她手撫了撫自己耳後的帽簷,說:“我不相信你沒有夢到過我牽著真真回來。”聶鋒張張口,有些幹巴巴的,他抿了抿嘴,說是啊是啊。她抽過他手裏的畫卷。聶鋒說:“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