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相臣顯得很平靜,手裏抓塊抹布,一邊揩抹著手上的油漬鏽跡,一邊溫和地一笑,說:“你們來啦,都還好吧。”
李鬱秀牢牢地盯著丈夫,好一陣,一言不發,漸漸就有淚水旋動,從眼眶中湧出來。孩子仍驚悸迷惑地抱著媽媽的大腿,一雙大眼不認識似的望著突然陌生起來的爸爸。
馮相臣向兒子伸出手:
“來,讓爸爸看看,又長高了沒有。”
孩子往媽媽身邊靠了靠,更緊地抓住媽媽的衣襟。
李鬱秀突然將孩子往前一推,低聲喝道:
“去,給你爸爸跪下!”
馮相臣一怔,抬眼再看妻子,李鬱秀臉上的哀憐愁苦已為之一掃,換上了鐵石凝霜般的冷峻。孩子沒跪,卻把臉蛋埋在了媽媽的兩腿間。
“聽到沒有,給你爸爸跪下!”李鬱秀更嚴厲地喝道。
孩子突然哇地哭出了聲。
馮相臣驚愕不解地望著妻子:
“鬱秀,你……”
“相臣,”李鬱秀冷冷地說道,“我今天帶孩子來看你,你如果真還把我們孤兒寡母放在心上,你心裏真的還疼愛你的親生骨肉,我今天隻求你跟我說一句真情話。”
“鬱秀……”
“我問你,出事那天,你真的喝酒了嗎?”
“你,你……你問這個幹什麼嘛……”
“幹什麼?你心裏比我清楚。結婚前你就告訴我你早戒了酒,婚後我也從沒看你喝過酒。你跟我說實話,那天的事故究竟是怎麼回事?”“判決書已寫得很明白了……”“可那不是事實!你必須把真實情況告訴我,我去找法院翻案!”“我認罪服法,我不翻案。”“馮相臣,你、你再說一遍!”“我……我真的……有罪,我、我不翻案……”
李鬱秀的淚水更洶湧地滾出來,她摸出手帕使勁抹了一把,通紅著眼睛問:
“馮相臣,這些年,我可一直把你當個拿得起放得下的漢子,佩服你從不看別人臉色辦事的骨氣,我真沒想到……我問你,你怕誰?你怕的是什麼?”
這一刻,馮相臣反倒鎮靜了許多,他終於把孩子攬到自己開裏去。當孩子摟住他脖子的那一瞬,他的眼角也濕潤了。可他強忍著,仍故做笑弁說:
“鬱秀,看你想到哪裏去了。這幾年,你就帶孩子委屈點,我在裏邊一定好好幹,爭取多減刑,早點出去……”
李鬱秀又擦了一把淚水,淒冷地一笑,說:
“相臣,這麼說,你真就要一條道跑到黑了?”
“哪有那麼嚴重,我估摸著,頂多也就三四年……”
李鬱秀一伸手,又把孩子拉回到自己身邊,說:
“馮相臣,我今天才算徹底看透了你,你‘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心比天高,卻沒那個命!你的心總也不肯安實,自己當不上官,也要用自己的手把烏紗帽戴到別人頭上去……可你的心裏咋就一點也不為你的老婆孩子想一想?……為了你的狗屁抱負,你連點人味都沒有了!”
馮相臣的臉青了,又白了,臉頰上的肌肉在抖抖地顫動,一雙呆直的眼睛透著無盡的痛苦與淒涼。好一陣,他才又苦苦一笑,說:
“鬱秀,我知你心裏不好受,就隨你怎麼說吧……”
“那好!”李鬱秀一抹淚水,突然從衣兜裏摸出一張紙片片來,拍在麵前的小桌上,“你既然一點也不顧及我們娘倆的死活,我也就犯不上再為你死守著了。你看好,簽字吧。”
馮相臣低頭掃了那紙片片一眼,臉色陡然大變,那是一份離婚協議書,下麵已簽好了李鬱秀的名字。馮相臣的臉頰再次更加痛苦地抽搐,五尺高的漢子撲嗵一聲就跌坐在小凳子上,兩隻手死死地抱住了腦袋。一直站在房門口冷眼旁觀的管教幹部走了進來,溫和地勸李鬱秀:
“李同誌,不要急,有話慢慢說。這樣是不利於犯人改造的。馮相臣不同於其他刑事犯罪,在改造過程中政府會全麵考慮到他的情況的。”
李鬱秀冷言回道:
“管教同誌,我有違背會見要求的地方嗎?我一沒幫助他串供,二沒給他偷送什麼凶器,隻是勸說他向政府實事求是地講清案情,這有什麼不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