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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稹玉抱著桑慈回了舍館。
回到床邊將她放下時,便發現她雙手揪住了他衣襟,攥得死緊,隻要他稍稍用點力後退,她便能直接揪碎了他衣襟。
她麵色蒼白,臉上憤怒與悲傷交織著。
謝稹玉目光沉沉,他一直知道桑慈瞞了他一些事,或者說,她無法開口與他明言。
她明明十六年都在流鳴山,未曾經曆過世事無常,滄海桑田,為何總會流露出這樣濃烈的情緒。
即便知道這是一個陷阱,他也必須要去看一看。
他究竟錯過了什麼。
小行劍自劍鞘飛出,衝出屋子到外麵的院子裏盤旋著,最終俯衝落下,插入地石之中,雄渾靈力隨即鋪散開,劍陣籠罩在這兩間舍館之中。
正吸收月華修煉的小藤妖被劍陣弄醒,嚇得從花叢裏探出頭來,見是主人和男主人回來了,雖然害怕那劍陣,但她知道男主人是永遠不會傷害主人的。
所以她又小心翼翼縮進了花叢裏。
屋內,謝稹玉布置好一切,再看懷中的桑慈,伸手輕輕撫過她蒼白的臉,手指輕輕在她額心一點。
共靈咒自他指尖亮起光暈,下一瞬,他抱著桑慈陷入沉睡。
謝稹玉再睜開眼時,入眼便是一片黑暗。
伸手不見五指,周圍不見人,沒有一絲光亮。
他想過很多種可能,卻沒想過進了桑慈的幻夢見到的會是一片黑暗,壓抑得人喘不過氣來。
“謝稹玉!你起來!”
嘶啞的聲音帶著哭腔與悲怒響起。
是桑慈的聲音。
謝稹玉朝著聲音來源處看去,極不明顯的,看到了那兒有兩道人影,他毫不遲疑,抬腿走去。
共靈咒能令兩人同入夢中,但不能輕易破壞對方的幻夢。
在距離一丈的時候,一道無形的光圈攔住了謝稹玉。
這裏沒有一絲光,入眼盡是黑暗,但他卻看得清楚。
他看到桑慈跪坐在地上,趴在一個男人胸口,她低聲抽泣著,細弱的聲音哭得嘶啞絕望。
謝稹玉的心忽然被揪了一下,呼吸都忍不住粗重了一分。
他不能靠近,隻能蹲下來,試圖能靠得更近一些。
目光在桑慈身上落下許久後,他才看向地上那個躺著不動的男人。
男人高大峻拔,穿著黑色的玄袍,腰束金帶。
看到這熟悉的打扮,謝稹玉的呼吸頓了頓。
男人身上的衣袍被劍割了一條又一條,破碎不堪,一頭雪白的發淩亂地堆疊在他胸口、散開在地上,他胸口的血滲出來,浸濕了雪白的發,將頭發一縷一縷糾在一起。
謝稹玉的目光平靜,一點點掃向男人的臉。
蒼白、俊美、冷峻。
一張熟悉的臉,他自己的臉。
臉上有劍痕,有傷口,血跡斑斑,下巴到脖子裏都是吐出來的血。
他看起來已經死了。
“我都醒了,你為什麼不睜開眼睛,你給我起來!”
桑慈帶著哭腔的聲音又急又怒,嬌縱又任性,似乎絲毫不管地上的男人現在是個什麼死樣。
謝稹玉看著自己的模樣,心裏沒有什麼感覺,目光隻滑過一瞬便重新聚焦在桑慈身上。
她趴在他身上,明明是在罵他,但哭得很傷心。
眼睛紅腫,眼淚鼻涕直流。
謝稹玉的心髒被揪著,又酸又麻。
心中竟是在想,原來如果他死了,她竟是會這樣傷心嗎?
想著,他又有些想笑,一時沒忍住,眉眼末梢都染上了些笑意。
他以為,她對他的感情不過一般,以為她隻是因為師叔的遺命,才勉強答應與他在一起,甚至他還以為她對自己沒有意思,是他強行以師叔的遺命為由留在她身邊。
那次鬧過退婚一事後,他知道她心中有他,但他一直告訴自己,那更多的是嬌縱又任性的她對他的占有欲,勿要強求太多,如今她能心中有他已是足夠。
他沒想到,他死了,她會這樣難過。
謝稹玉忍不住又笑了下,垂下眸子。
她做的噩夢就是這些嗎?夢到他死了,可這又有什麼不能與他說的?
那片葉子不讓她說。
如果隻是夢。
葉子哪裏來的?
“你給我的究竟是什麼葉子!你起來跟我說清楚!為什麼不多拿一片!為什麼你不吃!”
桑慈又氣得罵他,帶著哭腔的嘶啞的聲音已經很虛弱了。
謝稹玉沒聽清她這句話說了什麼,耳朵裏有些雜音。
可他看著桑慈的口型,還有她按在心口的手,猜到了她說的什麼話。
他的手指不自覺攥緊了。
共靈咒是有時間限製的,謝稹玉最後又掃了一眼那個白發重傷而亡的他,視線在他胸口的各處傷痕上停了會兒,這才用咒律將幻夢解開。
幻夢本就不難解,更何況謝稹玉這些年囫圇吃下的不僅是各種劍訣,還有無數咒律。
桑慈睜開眼睛時,情緒還陷在那片仿佛怎麼都走不出去的黑暗裏。
悲傷與絕望撕扯著她,憤怒與痛苦又令她不停想要發泄情緒。
她清楚地知道那隻是一個夢。
但是她又不受控製地被夢影響。
她沒辦法看到謝稹玉滿頭白發躺在地上渾身僵冷沒有一點溫熱氣的樣子,多看一眼都受不了。
就算是夢,她也要他起來,活生生地起來,哪怕是個木頭,不愛說話沉默寡言都不要緊。
隻要活過來。
“小慈?”
有人在喊她,聲音低柔。
黑暗漸漸在眼前散去,如晝的燈火,還有謝稹玉的臉映入眼簾。
桑慈填滿情緒的心在看到這張臉時,一下就忍不住了。
她沒說話,盯著麵前這張臉看。
謝稹玉的好看,不隻是臉。
他總是安安靜靜的,十分內斂,卻又極可靠,身姿挺拔地站在人群裏,即便不說話,也讓人能一眼看到他。
桑慈看著他此刻的臉幹幹淨淨的,沒有血汙,一雙眼也沒有那些沉暗濃重的絕望,清澈地照映著她。
她的情緒還沒過去,總想罵罵他,卻又舍不得。
他又有什麼可罵的?
桑慈因為情緒翻湧,眼睛周圍一片緋紅,眼睛也帶著濕意,謝稹玉如今知道她在怕什麼了,低聲安撫她:“隻是幻夢而已,別害怕,那不會成真。”
他們還保持著先前的姿勢,桑慈的兩隻手揪著謝稹玉衣襟,而謝稹玉則被迫靠近她,側躺在她身側。
此時桑慈一聽謝稹玉這麼說,立刻不管胸口葉子了,忍著痛也要說:“那不是夢,你——”
話說到一半,她受到葉子禁製,後麵直白的話根本說不出口。
謝稹玉輕輕撫著她後背,“那隻可能是夢,不會成真。”
她的眼尾都被氣得緋紅,看著謝稹玉,忽然想到他怎麼知道自己陷入幻夢?
話在舌尖一轉,桑慈道:“你入了我的幻夢?”
謝稹玉點頭:“入了。”
“你看到了什麼?”桑慈指骨越發用力。
謝稹玉卻笑了笑,眉眼舒展:“看到我死了,你很傷心,趴在我身上哭。”
桑慈認認真真仔仔細細打量謝稹玉的表情,確定此刻他是真的在笑,她匪夷所思,可他這後半句話又令她有些麵紅。
想到謝稹玉入了她的幻夢,看到她為他哭的樣子,不由生惱,語氣也沒有剛才那麼沉,她隻質問:“你怎麼能笑得出來?”
謝稹玉不說話,隻是摟緊了桑慈。
有些話他說不出口。
桑慈不滿地想從他懷裏鑽出來,卻又被他按在心口,她被迫聽著他的心髒如雷,咚咚、咚咚,在耳畔響著,比尋常的頻率要快很多。
她一下就順了氣,聽著他久久沒有慢下來的心跳。
好半晌後,謝稹玉才聲音喑啞道:“我隻是想到你會因為我的死而難過,便有些控製不住。”
桑慈被她這話轉移了注意力,咬著唇想反駁什麼,卻又反駁不出來。
就算她說不難過,可他都入夢看見了。
“那些隻是夢,你看,我還活著。”
謝稹玉垂著眸子,輕輕撫著桑慈的背,他的嗓音還有些沙啞,但語氣肯定,似一把利劍斬下了她所有的惶恐。
他的氣勢也有些微微不一樣,帶著一種冷意。
桑慈下意識想去摸自己心口,可她被謝稹玉緊緊抱著,動不了。
謝稹玉又說:“關於葉子,等棲鳳盛會結束,李扶南會前往那神樹秘境,到時我們一同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