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什麼時候才能開始悲憫我們身邊的另一類生命?這個世界原本是我們和它們共同創造……
磨坊裏的蛇
蛇曾經是始祖黃帝部落的圖騰,這個軟體動物被畫成一截很短的扭曲,附著在黃帝部落所有人的頭上、胳膊上和身上,成為部落人的象征。由蛇圖騰到龍圖騰是經過了數千年的演變的。圖騰即一個部落的崇拜物,它被確認為與部落有某種血緣關係,且認為是部落的庇護神。我常常想,至今令人們看到即毛骨悚然的蛇究竟和原始人類發生過什關係呢?他們何以將此供奉為一種不可侵犯的神聖?
在我兒時閱讀的讀物和我所處的生活世界中,蛇與人類卻仿佛天生就處在一種不尋常的關係中。西方人在《聖經》中把蛇說成為人類災難的根源。當然,不僅僅是上古時期的希伯萊人討厭蛇,在世界各種文化中蛇都被當作邪惡和危險的化身。人們能理性地對待其他一切動物,就是不能把蛇當作簡單的血肉之軀,它總是被視為具有某種特別的神秘和魔力的動物。
小時候,每每在五月的端午節,母親都要在我們的耳根處塗抹上兌了雄黃藥的酒液,說這一天出世的蛇很多,塗了這種酒液,就能防止蛇咬;家家戶戶在這一天都要在門腦上係一把艾草,說有艾草蛇就不敢進門。因為害怕蛇的襲擊,各地的風俗中都有防備蛇的計謀:有的地方在房子的周圍用石灰撒個圈,認為這樣就可以將蛇拒之門外;有的認為在家裏的牆壁上掛幾辮大蒜蛇就不敢進屋了,等等。總之,蛇始終處在人類的防範中。
小時候還聽母親說,蛇好與人比高,如果你沒有它高,它就會撲過來咬你。這時你就往天上扔石子,讓石子超過它,它就罷休。說有一次她回鄂西鄉下娘家時,路上碰見一條蛇,蛇“倏”地站了起來,隻有尾巴稍支撐在地。蛇挺拔在那裏,比母親還高,它擋在路上,一動不動,挑釁地向母親吐著蛇信兒,母親快嚇暈了。這時,一個農人走過來,遞給母親一塊石頭,讓母親往高處扔石頭,超過蛇。母親做了,蛇便趴了下來,鑽進路邊的草叢中去了……蛇在很多時候被人類看作是邪惡智慧的妖物。
而在更多的時候,人類對蛇是懷著憎惡感的,見了必消滅之。比如,農人們有句俗語:“打蛇打七寸。”就是說見到蛇,要毫不猶豫地對準蛇頭距蛇身七寸的地方狠狠地砸下去,或用钁頭或用石頭。大約“七寸”的地方是蛇的致命處,一兩钁頭便會要了蛇的命。
對蛇的神秘的恐懼是在民俗與教誨中日漸形成的。而對蛇的憎惡、認為它是一個壞家夥,那是在我更小的時候。大約七八歲時,我由於對蛇本能的憎惡,曾不顧一切地消滅了一條蛇。這樣的消滅,使我一生背負了更大的恐怖。
我隨母親在鄉下的時候,我總從一條破敗的牆縫裏偷看磨坊裏的舅奶奶,因為我發現舅奶奶推磨時總是坐在磨道的什麼地方自言自語。她微微仰著臉,眼神時而散亂時而凝滯地望著某一個地方,但我知道她什麼也沒看見,她隻是自己對自己說著話。我曾好奇地對母親說:“舅奶奶總在磨坊裏一個人說話……”母親好像說過“舅奶奶孤獨,一生沒生過孩子”這樣的話。
我就是從牆縫偷看舅奶奶時,發現了一條青蛇的。那條青蛇不太大,有二尺多長吧。但很粗,肚子鼓鼓的。
我不知自己從什麼年代起,對軟體動物開始毛骨悚然。我一眼都不敢看電視裏有關蛇和各類毛毛蟲、肉蟲的畫麵,甚至看見米裏、菜裏的肉蟲我都嚇得渾身發抖,尖叫不止。但我卻不知我在7歲那個年齡為什麼不懼怕蛇,包括一切軟體動物。母親在稻田裏糊秧時,我隨母親下稻田一把一把地捉稻芯蟲和稻冥蟲,它們全蜷藏在最嫩的一片稻葉中間睡覺。我一個一個從稻葉中間把它們剝離出來,它們肥碩柔軟的青色身體不是被我的小手一一捏死,就是一把一把被我埋在田埂上;收豌豆的季節,曬場上堆滿了被大人們脫了莢的豌豆粒兒,我和一群小孩子以捉豌豆堆裏的小肉蟲子為樂。我們一把一把地捉,我們把那玫瑰紅、櫻花紅以及乳白、麻黑等各色各類的肉蟲向對方的頭上、身上扔去,我們豁著牙“咯咯”地笑個不停……
那條青蛇順著牆縫向舅奶奶的磨坊裏爬時我看見了它,我撿起一根還帶著青柳樹葉的木棍子,使勁向青蛇抽去,我連連地抽。那時我還不懂“打蛇打七寸”,所以抽了半天蛇也沒死,但它除了想逃竄外,一點兒也不向我反攻,致使我小小的年齡最終把它打死。
舅奶奶聞訊從磨坊裏走出來時,蛇已經死了,它肚子的一個部位鼓得很大很粗。舅奶奶說:“不知是剛吃了老鼠還是有了身孕,蛇不招惹你時不要打它!小心報應……”說完,她狠狠盯了我一眼。至今我想起她那很深很冷的眼神我都依然顫栗。
此後的年月裏,我再也沒有碰到過蛇,但蛇卻不斷在我的夢裏與我糾纏——
我在湖裏、塘裏、河裏、水渠裏遊泳,一群細長的青蛇、黑蛇在我身前身後競遊。我拚命地快遊,想擺脫它們,但卻萬萬不能。我心驚膽顫,遊得精疲力竭……
雷雨過後,我看見四條巨龍般的蛇盤旋、靜止在東南西北的四麵天空,我到處找地方藏身,但卻從山崖上一塊巨大的青石板上滑落下來……
一條馬頭狀、青色巨蟒靜臥在海岸邊,海翻滾著幽深、黑色的浪,天空灰暗,四周無一人跡。突然,那蟒一個翻身便整個地翻進了海裏。看清了這一切的我正要離開海岸,突然又聽見一片青色藻類植物下麵發出了它的聲音,它說:“我是無處不在的……”又說:“我是捉摸不定和莫測的……”我聽得很真,它說的是哲學語言。它要說明什麼?我驚魂失魄,想立即逃離,但我卻站在那裏一動不敢動……
夢醒,我常常大汗淋漓,常常思忖良久:這莫非是我童年打殺那條無辜的青蛇應得的懲罰?
我許多次地想過,什麼時候人類能夠對蛇公平,僅僅隻把它視為與其他動物一樣的血肉之軀,不再神秘它也不再傷害它,唯其時,我們的靈魂才得以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