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章 善待生命(2 / 3)

母親講黃兒的故事時,很憂傷,這故事肯定是舅奶奶講給母親的。我不敢和舅奶奶說話,我感覺她很古怪、很陌生,她有時想和我們親近,有時卻又故意疏遠著我們,帶著一種敵意。

有一次,我抱著小妹到水塘那邊的石坡上玩,回家時把小妹的一隻小鞋弄丟了,正著急呢,黃兒叼著那隻小鞋“顛顛地”回來了。放下小鞋,它依然一聲不吭地蹲在門檻外邊望我們,望很久。

有一次,母親到城裏看父親和哥哥,交代我看好弟妹。當晚山裏下起了大雨,雨水從山牆溝流進了屋裏,我害怕極了,我讓弟妹坐在床上別動,我蹲在木板凳上為弟妹煮了蘿卜白米粥,因為我還沒有鍋台高。我不知放多少水,把蘿卜粥煮得很稠。雨下個不停,下成了白雨。屋裏的水也越來越深,我淌著水把飯端到床上遞給小弟,又盛一碗去喂小妹……我做這一切時,黃兒一直站在灶前的水裏看著我。地老天荒我也不會忘記當時的一種心情:唯有一聲不吭望著我的黃兒給我擔擋恐懼的勇氣。我給黃兒盛了一碗蘿卜粥放在地上……

“吃飯了沒有?姐兒……”臨睡時,舅奶奶從隻有三根木窗欞的土窗外問我,她的聲音很粗很生硬,嗡嗡的。“吃了……”我顫顫兢兢地回答。我多麼希望那一夜她和我們做伴、睡在一起,但她問完就從土窗外消失了。唯有黃兒蹲在灶膛前……

夜裏,我被小妹的哭聲和黃兒的“嗯嗯”聲驚醒,爬起來就在床上摸小妹——那時,鄉下沒有電,我們隻是點桐油燈。來不及點燈,我就在床上亂摸,摸不著。仔細一聽,小妹是在床下哭,懵懂著“忽地”跳到床下的水裏,又摸。原來小妹不知在什麼時候已掉到床底下,把小妹從水裏撈到床上時,我哭了起來。那一夜及天亮後盼望母親歸來的心情,成為我一生都再也沒有過的一次刻骨銘記。

不久,爸爸要接我們進城住了。我們走時,黃兒默默地跟著我們走出了十幾裏地,山裏不通汽車,40多裏山路我們隻靠步行。一路,母親反複勸黃兒:“黃兒,回去吧……”母親說這話時像對一個姐妹。我想讓黃兒和我們一起進城,但母親不答應,說“黃兒是舅奶奶的”。翻過一個大山梁時,黃兒停下來不再走了。它“嗯嗯”著在山梁上轉著圈,並用一隻前爪刨著地。我不知黃兒要幹什麼,母親說:“黃兒要在這裏和我們告別了……”我再也忍不住了,蹲下身去抱著黃兒的腦袋,大哭。黃兒“嗯嗯”著,也在流淚。那淚,很蒼老很淒楚。

和黃兒告別的山嶺叫羊嶺。

羊嶺是一個五裏長的大坡,我們順坡往下走,黃兒一直在嶺頭蹲著,望我們。直到我們走到穀底,回頭望黃兒,還看見黃兒蹲在嶺頭的黑色剪影。

一年後,聽說舅奶奶死了。不久,黃兒也死了,在舅奶奶墳前……

前幾年,去貴州台江苗鄉。公路旁聳立著偌大的廣告牌:花江狗肉,馳名天下。隻見街頭所有人家的玻璃櫥窗裏,全都擺放著被褪光了毛的乳狗,乳狗被吹了氣,圓滾滾、白煞煞的,開始我還以為是褪了毛的乳豬呢。當我知道那是乳狗時,我在刹那間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也是在那個刹那間,黃兒和它的兒女們穿越時間和空間,出現在我的眼前……

在貴州工作的同學要請我吃狗肉,我斷然拒絕。我恨天下那些殺狗的劊子手,我也恨那些大吃海喝狗肉的人。我相信,人對動物的塗炭,必將得到報應!

水塘邊的鳥窩

水塘在黑夜中沉寂,這使我懷念水塘邊的那棵有鳥窩的老榆樹。

我們和母親來到鄉下時,那棵樹正長滿了榆錢。榆錢泛著淡淡的綠色,錢串似的,壓彎了枝頭。後來,榆錢落了,榆葉變老,黑綠黑綠的。知了爬到了榆樹上,知了的叫聲很尖長,使山裏的夏天更加悶熱。夜裏,塘裏的青蛙“咕哇”“咕哇”地叫著,開始是一隻,後來便此起彼伏。白天,我們看見一群一群的小蝌蚪,擺著黑黑的小尾巴、搖著黑黑的大腦袋,從塘的深處遊到塘的淺處,從淺處遊到深處。母親說,蝌蚪是青蛙淘氣的孩子。秋天來了,榆樹的枝丫上有了鳥窩,鳥窩一天天大了起來,小篩蘿一樣,母親指給我看那鳥窩。這是一個已經開始涼爽的傍晚,太陽紅色的光輝已擦著山頂在慢慢消失,山頂有很美的晚霞,晚霞擦抹著母親很美的臉,我發現母親的臉上流淌著一種很厚的溫暖。

山坳裏的男孩子在塘邊用竹筐撈青蛙,撈上的青蛙用藕葉包好了燒著吃。他們還吃燒田鼠,也用藕葉包著。他們還常用石頭砸蚧蛤蟆,蚧蛤蟆長得很大,背上長滿令人恐懼的肉疙瘩。我非常害怕,母親從小就不讓我們看殺這殺那的,包括殺雞。母親希望我們長大了善良。致使我最終不敢看殺雞,到老不敢弄死一隻活魚。買魚時,總問:“有死的嗎?”小販不理解,張幾下嘴,不知怎樣回答。小販沒有死魚隻有活魚。

天氣越來越涼,風也大了起來,在山坳裏回旋時發著一種響聲。我望著老樹枝椏上的鳥窩,問母親:“好高啊,媽媽!風一吹,要掉下來嗎?”

“不會的,鳥的窩壘得很結實。窩裏有它們的孩子,它們不會讓窩掉下來的。”母親撫摸我的頭,很大很深的眼睛裏充滿了愛憐。我和母親一起望著藍天下黑黑的一團,我們一起想像那高高的溫柔,我們虔誠地為它們孤獨的、風雨飄搖的幸福祝福。

最可恨的莫過於男孩子。一天,鄰居家的男孩子爬到樹上,用竹竿把鳥窩給捅了。當我看見那黑魅魅的一團從幾丈高處往下掉時,我幾乎暈了!我聲嘶力竭地跑到老樹下,看到的隻是一團團摔散的用樹枝、幹草、羽毛和泥壘造的鳥窩以及幾隻血肉模糊的粉紅色肉團。那是老鳥的孩子,還沒有長羽!我的心被撕成了碎片!那一刻,我真想把男孩子推到樹下的水塘裏,讓他死。母親說:“這孩子要遭抱應的……”

此後,一個關於“窩”的顫栗,包裹著我的魂魄,走過了很長很長的歲月。

我長大後又幾次來過那個山坳,我到水塘邊找那棵老榆樹,老榆樹已被人伐掉,隻剩下一個很悲涼的樹樁。鄉下的樹已很少,我已很難看到兒時那樣的大鳥窩。塘裏的青蛙還“咕哇”“咕哇”地叫著,小蝌蚪還是一群一群在水塘邊遊逸著。我為這些青蛙和它們的孩子慶幸著,它們生活在離城裏人較遠的鄉下,否則,它們早被送上了城裏那些豪華酒店的餐桌。但我不知,它們還能幸存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