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閻綱蘭州大學畢業即來到了北京,此後的半個多世紀裏,我們發現,中國文壇一直行走著一個清瘦而強健的身影。我這裏說的“清瘦”是外在的生命形態,而“強健”是他靈魂生活的狀態。這是一個為中國文學辛苦了一輩子的人,編輯、評論、寫作,五十年消得人漸瘦,五十年纖筆一支太沉重。
在我文學成長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閻綱先生的評論不斷驚醒著我的靈魂,《高尚的聖者和殉道者——讀〈犯人李銅鍾的故事〉》、《〈靈與肉〉和張賢亮》、《論陳奐生——什麼是陳奐生性格》以及《小說中的知識分子》、《神學?文學?人學?》等等,都曾使我和無數從那個傷痕累累的年代走過來的人,由驚醒到反思,最終以心靈的強勢記住了那個時代和那個時代的文學。
在閻綱排炮般的評論文字裏,我們看到了一個知識分子的精神坐標:他在徹底否定罪惡的“文化大革命”;他以足夠的勇氣顛覆“文藝黑線論”,回歸“神學”“鬼學”到“人學”;他不屈不撓地鼓吹創作自由並伸張著人道精神;他以真誠的評論和評論的真誠,傾心梳理著一條從“傷痕文學”到“反思文學”到“改革文學”的中國新文學發展曆程;他強調恢複直麵現實的現實主義文學,他倡導講真話,視真誠為文學的生命……
他批評的膽識、激情,乃至文體的犀利、簡古,曾被那個時代稱為“批評詩”。
我說過,以我文學單薄的閱曆和資質是不可能概括閻綱先生批評的全部的,但我仍可以從《三十八朵荷花》一書中大量的文壇隨筆和雜文裏,看到他對文藝界當年發生的種種怪事做出的憶寫與反思、憂憤與詰問——
長期以來,我納悶,知識青年關於上山下鄉寫了很多,討論也異常熱烈,可是“五七戰士”對“五七幹校”幾乎默不作聲。幹校揪鬥“516反革命分子”的鬥爭何其毒也!作家協會(5連)的情況我在《笑比哭好》和《想起郭小川》裏略述一二,幹校各個連隊的情況大致相同。人民文學出版社(14連)揪鬥“516”就很典型,什麼“車輪戰”、“黎明出成果”、“相麵法”、“狗咬狗”,最後咬到30多人,還不過癮,說這個數字“右傾”。體罰、打人無所不用,頭顱被亂撞,臉上用點燃的煙頭隨便燙觸,用煙鬥擊頭,用皮靴踢人,罰站最長的達30多小時,其狠無比。(《二十六年快鏡頭》)
人生最大的災難莫過於冒犯人的尊嚴,侮辱人的品格,褻瀆人的聖靈,把人不當人。
聶紺弩何人?中共黨員,1924年進黃埔二期學習的老革命!任海豐農民運動講習所教官,1927年赴蘇聯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1932年參加“左聯”,任新四軍文教委員會委員,中南區文教委員會委員,香港《文彙報》總主筆,第五、六屆全國政協委員。響當當的老革命、老作家、老資格,卻變成任人鞭打、任人指撥、任人宰割的“老牛”、老反革命。革命革到聶紺弩的頭上,什麼混賬革命!(《聶紺弩的詩》)
在這些穿透曆史的憶寫與反思裏,我們看到了那麼多的高尚與卑鄙,掙紮與苦難,尊嚴與屈辱,那麼多我們熟悉抑或不熟悉的作家、雜誌、報社、人物、事件,在曆史的陰霾中渦漩著命運與嘴臉。這是中國文壇曆史的縮寫,也是中國文人靈魂的漫畫。
有人說,“閻綱有《文藝報》情結。”這話沒錯。一個在《文藝報》工作了27年的編輯,對於《文藝報》濟濟一堂的人才他如數家珍。我數了數,他從陳企霞點到李炳銀,一氣圈點了34人!這是《文藝報》的驕傲。但與此同時,他又一針見血地義指“《文藝報》是文藝界的晴雨表,是非之地。”——
反右來了,天翻地覆,文聯大樓的401會議室成為批鬥會場兼法庭,《文藝報》被打成右派分子的占全體人員的比例之大令人咋舌。蕭乾、鍾惦裴、唐因、唐達成紛紛落馬,淪為賤民,被批被鬥、被鍛被煉。此後,我在《文藝報》和作家協會經曆了好多大事件、大鬥爭、大運動,驚心動魄。我親眼看見作協黨組怎麼砸開陳企霞這隻硬核桃,親見丁玲被開除黨籍時怎樣流下沮喪的淚水……
17年來,《文藝報》到處放槍,槍口既對外,又對內,傷害了文壇元氣,同時充當自己的掘墓人,花落知多少……“文化大革命”互相殘殺,《文藝報》滅了不少有良知、有才華的作家,寫下文壇大段的哀史血淚史,《文藝報》自己把自己毀了。(紀念《文藝報》)
今天,我們讀到這些心靈疼痛的記憶,內心也隨即疼痛。追昔撫今,我們改變了什麼?我們還能做些什麼?對於一生重要階段都在《文藝報》度過的閻綱,他隻能是“衷心希望《文藝報》越辦越好。《文藝報》辦好了,曆史才會寬恕它。”至於我們,也許什麼都做不好,但我們能做的應該是“要行善,不作惡,當你不能行善時,也不要作惡;說真話,不說假話,當你不能說實話時,也不能說假話。”
這是閻綱的人格底線。
也應該是我們的人格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