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小說(2)(1 / 3)

山道中林木深秀,澗水清幽,一望彌綠,把我雪白的衣裳也映成碧色。父親坐著轎子,我和蔚林騎著驢,緩緩地迂回在萬山之間;隻聽見水聲潺潺,但不知水在何處!草花粉蝶,黃牛白羊,這村色是我所夢想不到的。一切詛恨宇宙的心,這時都變成了欣羨留戀,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之微,都給與我很深很大的安慰。我們隨著父親的轎子上了幾層山坡,到了我家的祖塋;父親下了轎,領著我和蔚林去掃墓,我心中自然覺到悲酸。在父親麵前隻好倒流到心裏。燒完紙錢,父親顫巍巍地立在荒墓前,風吹起他顎下的銀須和飛起的紙灰。這一路我在驢上無心再瞻望山中的風景,恨記憶又令我想到古都埋情的往事。我前後十餘年中已覺世事變幻,滄桑屢易,不知父親七十年來其辛苦備嚐,艱險曆經的人事,也許是惡苦多於歡樂?然而他還紮掙著風燭殘年,來安慰我,愉悅我。父親!懦弱的女兒,應在你麵前懺侮了!

遠遠望見半山腰有一個石坊,峰頭樹林蔚然深蒼中掩映著廟宇的紅牆,山勢婉蜒,怪石猙獰,水乳由山岩下滴瀝著,其聲如夜半磬音,令人心脾凜然清冷。蔚林怕摔,下了驢走著,我也下來伴著她,走過了石坊不遠便到了廟前,匾額寫著“資福寺”。旁邊有一池清泉,碧澄見底,岩上有傅青主題的“豐周瓢飲” 四字。池旁有散發古鬆一株,盤根錯節,水乳下滴,鬆上纏繞著許多女蘿。轉過了廟後,渡一小橋是槐音書院,因久無人修理已成廢墟,荊棘叢生中有石碑倒臥,父親歎了一口氣,對我說,這是他小時讀書之處。再上一層山峰至絕頂便到冠山書院,我們便住在這裏。晚間,芬嫂又派人送來許多零用東西,和外祖母特別給我做的點心。

夜裏眼侍父親睡了後,我和蔚林悄悄走出了山門,立在門口的岩石上,上弦月彎彎像一隻銀梳掛在天邊,疏星點點像撤開的火花。那一片黑漆的樹林中時時聽見一種鳥的哀鳴。我忽然感到這也許便是我的生命之林!萬山間飄來的天風,如浪一樣洶湧,鬆濤和著,真有翻山倒海之勢。蔚林嚇的拉緊了我的手,我也覺得心涼,便回來入寢。父親和蔚林都睡熟了,隻有我是醒著,我想到母親,假如母親在我身畔,這時我也好睡在她溫暖的懷中痛哭!如今我仿佛一個人被遺棄在深夜的荒山之中,虎豹豺狼圍著我,我不能抑製我的情感,眼淚如泉湧出!

雞鳴了,我披衣起來,草草梳洗後便走出了山門,想看看太陽出山時的景致。一陣晨風吹亂了我的散發,這時在煙霧迷漫中,又是一番山景。我站在山峰上向四麵眺望,覺天風飄飄,雲霞煙霧生於足下,萬山羅列,如翠笏環拱,片片白雲冉冉飄過,如雪雁飛翔;恍惚如夢,我為了這非人間的仙境癡迷似醉。天邊有點淡紅的彩色,漸漸擴大了,又現出一道深紫的虹圈,這時已望見東山後放出萬道金光,這燦爛的金光中捧出一輪血紅似瑪瑙珠的朝陽!

我下了石階走去,那邊林中有個亭子,已廢圮傾倒,蛛絲塵網中抬頭看見一塊橫額,寫著“養誌亭”三字。四周都是古柏蒼鬆,陵石峻秀,花草繽紛,靜極了,靜得隻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我沉思許久,覺萬象俱空,坐念一清,心中恍惚幾不知此身為誰?走下了養誌亭,現出一條石道,自己忘其所以地披荊棘,踐野草走向前去,望見一帶樹林中,隱約現出房屋,炊煙飄散,在雲端繚繞。

下了山,看見一畦一畦的菜園,紅綠相間。粉牆一帶,似乎是個富人的別墅,旁邊有許多茅屋草舍,雞叫大吠儼然似個小村落。看看表已七點鍾了,我想該回去了,不然父親和蔚林醒來一定要焦急我的失蹤呢!我正要回頭緣舊徑上山去,忽然聽見馬嘶的聲音,而且這聲音很熟,似乎在哪裏聽見過一樣!我奇怪極了,重登上了山峰,向那村落望去,我看不見馬在哪裏!又越過一個山峰時,我可以看見那一帶粉牆中的人家了,一排楊柳下,拴著兩匹馬,我失驚的叫起來,原來一匹是夢雄的紅鬃馬,一匹是他贈我,我又贈珊姐的小白馬。我仔細的望了又望,看了又看,一點都沒有錯,確是它們。

我像驟然得到一種光榮似的,心中說不出的喜歡,哪想到我在這裏無意中逢見它們。我又沉默了一會,覺著這不是夢。重新下了山,來到那個村落,我緣著粉牆走,看見一個黑漆大門,旁邊釘著個銅牌寫著郝宅,門口站著一個小姑娘,抱著一個小孩。我問她,這裏是誰住著?她說是郝太太。我又問她:“你是誰呢?”她指著懷中小孩說:“這是郝少爺,我是她的丫頭叫小蟾”。

我說明來曆,她領我走到客廳,廳裏滿掛著寫了夢雄上款的對聯和他的像,收拾得很整潔。院子很大,似乎人很少,靜寂的隻聽見蟬聲和鳥唱。碧紗窗下種著許多芭蕉,映得房中也成了綠色。院中滿栽著花木,花蔭下放著乘涼的藤椅。我正看得人神時,簾子響了,回頭見一個穿著縞素衣裳的婦人走過來。我和她一步一步走近了,握住手,但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四隻眼睛瞪望著。我真想哭,站在我麵前這憔悴蒼老的婦人,便是當年豔絕一時天真活潑的珊姐。我呢?在珊姐眼中也一樣覺得驚訝吧!別時,我是梳著雙髻的少女,如今滿麵風塵,又何嚐是當年的我。她問我為何一個人這樣早來?我告訴了她,父親和蔚林在山上時,她即叫人去告訴我在這裏,並請他們來她家午餐。後來我禁不住了,問到夢雄,她顏色漸漸蒼白,眼淚在眶中轉動著,她說:“已在一年前死了!”我的頭漸漸低下,珊姐緊緊握住我的手,我和她都在靜默中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