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更緊了,海上卷激起如山的波浪,濤聲和著忽斷忽續的琴弦更覺萬分悲涼!吹得碧簫鬟發散亂,衣袖輕飄,她忍不住的清淚已悄悄滴濕了她的衣襟,慘白的臉襯著銀灰色的鬥篷。遠遠看去渾疑是矗立海邊的一座大理石的神像呢!是那麼潔白,那麼幽靜,那麼冷寂!
她覺得夜色已漸漸襲來,便收拾起畫架,一步懶一步的緣著海岸走回來。半路上她逢見小蘭提著玻璃八角燈來接。到了鐵柵門口,她無意中回頭一望,遠遠隱約有一個頎長的黑影移動著。
這一夜她的心情異常複雜,說不出的悲抑令她心臆如焚!她靠在理好的行裝上期待著,期待那皎皎的月光親吻照她;但隻令她感到幽化的搏聲。黑暗的恐怖,月兒已被雲影吞蝕了;去那卷著鬆濤的海風一陣陣吹來,令她覺得寒栗驚悸!小蘭在對麵床上正鼾聲如雷,這可怕的黑夜並未曾驚破她憨漫的好夢。
她期待著月色,更期待著琴聲,但都令她失望了;這一夜狂風怒號了整夜,森林中傳來許多裂柯折枝的巨響,宇宙似乎都在毀滅著。
翌晨十時左右,碧簫正幫著父親裝箱子,小蘭走進來說:“有小姐一封信,我放在你桌子上了。”
她把父親箱子收拾好後,回到自己房裏果然見書桌上放著一封信,她拿起來反複看了一遍,覺這信來的奇怪,並沒有郵票也沒有寫她的名字,隻僅僅寫著一個姓。她拆開來那信紙也非常粗糙,不過字卻寫的秀挺飽滿,上麵是:
小姐:
我應該感謝上帝,他使我有機緣致書於你,藉此懺悔我的一切罪惡,在我崇敬的女神之足下。我不敢奢望這殘痕永映在你潔白的心版上,我隻願在你的彩筆玉腕下為我落魄人描摹一幅生命最後的圖畫。
到現在我還疑惑我是已脫離了這惡濁的世界,另覓到一塊美麗歡樂的綠洲呢!但是如今這個夢醒了,我想永隨著這可愛的夢境而臨去呢。原諒我,小姐,我這流浪欲狂的囚徒來驚擾你;但是我相信你是能可憐我的同情我的,所以我才敢冒昧陳詞,將我這最後的熱淚鮮血呈獻給你!小姐,求你念他孤苦伶仃,舉世無可告語,允許他把這以下種種,寫出來請小姐閃動你美麗的雙睛一讀。
我的故鄉是在洛陽城外的一個大鎮,祖父在前清是極有威權的武官,我家在這鎮上是赫赫有名的巨族,我便產生在這雕梁畫棟,高樓大廈的富貴家庭中。十八歲時我離開了家去北京遊學,那時祖父已死了,還剩有祖母父母弟妹們在洛陽原籍住著。
近數年內,兵匪遍地,戰雲漫天,無處不是枯骨成丘,血流漂櫓;我的故鄉更是蹂躪的厲害,往往鐵蹄所踐,皆成墟墓。三年前我那歡樂的家庭不幸變成了殘害生靈的屠場,我的雙親臥在血泊中飲彈而亡,妹妹被逼墜樓腦碎,弟弟拉去隨軍牧馬,隻剩下白發衰老的祖母逃到我的乳媽家中住著,不久也驚氣而亡,一門老少隻餘了我異鄉的遊子,憑吊泣悼這一幕慘劇,當時我憤恨的複仇心真願搗碎焚毀這整個的宇宙呢!
從此我便成了天涯漂泊的孤獨者,我雖竭力想探得我弱小弟弟的行蹤,但迄今尚無消息,也許早已被戰馬的鐵蹄踐踏死了,在這樣的環境下煎熬著、悲苦著,我更徹底的認識了這萬惡的社會,這慘酷的人生,不是人類所應有。生命的幸福歡樂既都和我絕緣,但是人是為了戰勝一切而生存的,我不得不振作起來另找我的生路,想在我們的力量下,改造建設一個自由的和平的為人民求福利的社會和國家。因之我毅然決熬把這七尺殘軀交付給我所信賴的事業,將為此奮勉直到我死的時期。
這幾年中流浪於大江南北,或用筆或用槍打死了無數的敵人,熱血在我腔中洶湧著,忘了自己生命上的創痕;雖然仍在驚險危急中生存,我總自詡我是一勇敢的戰士。假使這樣努力下去,那我們最後的成功指日可待。誰想世事往往如此,在這勝利可操的途程上,內部忽然分裂,幾個月後嫉妒爭奪,金錢淫欲,都漸漸腐化了我們勇武的健兒,敵方又用各種離間拉攏的手段來破壞我們的集團,從前一切值得人讚美欽佩的精神勇氣,都變成人人詛咒的罪惡淵藪。我當時異常灰心,異常憤怒,便發表了一篇長文勸告這些在前敵在後方的同誌,那知因此便得罪了不少的朋友,不久我便被人排擠陷害,反成了眾人攻擊的箭垛,妄加我許多莫明其妙的罪名。我也明知道黑幕日深,前途黯淡,這日深一日的泥澤,也不是我一人的精力所能澄清,遂抱了無語的懊喪與失望離開了他們。我無目的去了上海,那裏住著我一很好的女朋友朱劍霄,我想順便看看她。並且願藉此機會往外國再念幾年書,重新來建設我信賴的事業,目下中國的時局確實太渾濁,新興勢力既為腐化所吞蝕,一時恐絕無重振的希望。
到了上海我並未尋見朱劍霄,到她寓處說她去廣東了,我也毫不遲疑她懷有異心。那想到第三天我在旅館裏正彈著我新買的琴時,忽然去了許多軍警把我逮捕到龍華,也未加審訴便把我下了監牢,這真是一個悶葫蘆,後來有人告我是朱劍霄告發了我,說我來滬帶著危險的使命,先請我在監獄中暫住幾天,防我意外的暴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