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簫在早晨時,發現她父親不在房裏了。下樓去問看門老仆,他說:“清早便見主人獨自向林中去了。”她匆匆披了一件外衣,出了柵門向北去,那時空氣新鮮,朝霞如烘,血紅的太陽照在漸漸枯黃的森林,如深秋的丹楓一樣。走進了森林,緣著一條一條草徑向破廟走去,那麵有路通著海豐鎮的街市。她想在這一路上,一定可以逢見父親在這裏散步回來。不遠已看見那破廟的山門,頹垣殘塔,蔓草黃葉,顯得十分淒涼肅森。她走上了台階,忽然聽見有人在裏麵低吟,停步寧神再聽時,父親正從那麵緩步而來。她遂下了台階,跑了幾步迎上去說:“爸爸,我來尋你的,你去了那裏呢?”“到鎮上看了看梓君,他病已好了,預備再過兩星期就要回去。他問我們還是再住幾天,還是一塊兒回去呢。”她聽見父親這話後,低了頭沉思了一會,這裏的環境,卻是太幽靜太美麗了,她真有點留戀不肯去呢!她又想北京父親還有許多事要辦理,那能長久伴她住在這裏。因之她說:“爸爸,如果你急於回去,我們就同梓君一塊兒去,不然再多住幾天也好,爸爸斟酌吧!他們等著我們吃早餐呢,我們回去吧。”走到鐵柵門時,服侍碧簫的使女小蘭在樓上揚著手歡迎他們,碧簫最愛的一隻黑狗也跑出來跟隨在她的足下喚著。這時她心中充滿了無限的衷感,這些熱烈的誠懇的表情,都被她漠然不加一瞬的過去了。
碧簫同她父親用完早餐後,她回到房裏給她的朋友寫一封信,正在握筆凝思的時候,忽然又聽見一縷琴音由遠而近,這時琴音又和昨夜不同,雖然不是那樣悠遠,但也含著不少窮途漂零,異鄉落魄的哀思。這聲音漸漸近了,似乎已到了柵門的左右,她放下筆走出了房門,倚著樓欄一望,果然見她家鐵柵門外站著一個頎長的男子,一隻手拿著他的琴,一隻手他撫著前額,低頭站在一顆槐樹下沉思;濃密的樹葉遮蔽了,看不清楚他的麵容。她覺這個人來的奇怪,遂叫小蘭下去打聽一下,他在那裏徘徊著做什麼呢?
小蘭跑下去,開了柵門。他驚惶的回過頭來,看見柵門傍立著一個梳著雙辮,穿碧綠衣裳的小姑娘。他挾著琴走向前;囁嚅著和她說:“姑娘!我是異鄉漂遊到此的一個遇難的旅客,我很冒昧,我很慚愧的,請求姑娘賞我點飯吃!”
小蘭雖是個小女孩,但她慈悲的心腸也和她女主人一樣。她自己跑到廚房向廚子老李要了一盆米飯,特別又給他找了點幹魚、幹餑餑一類的東西拿給他。
小蘭在槐樹下拾石子玩耍,等他吃完了,她才過來收回碗碟。他深深向小蘭致謝,他說;“姑娘!我不知用什麼言語來代表我的謝忱,我隻會彈琴,我彈一曲琴給姑娘聽吧。”
他臉上忽然泛浮著微笑!輕輕地又撥動了他的琴弦。小蘭回頭望望樓上的碧簫,她憨呆地倚著柵門,等他彈完後走到林中去了,才閉門回來告訴她的小姐。
碧簫在樓頭望著他去遠後才回到房裏,她想這個人何至於流落到求乞呢!他不能去做個琴師嗎?不能用他的勞力去求一飽嗎?他那種談吐態度真是一個有知識的人,何至於緣門求乞,而且昂藏七尺之軀也不應這樣踐踏;也許他另有苦衷不得不如此嗎?她吩咐小蘭告訴廚子,以後每天都留點飯菜給他。
從此每夜更深人靜時,便聽見琴聲在樹林中回縈;朝陽照臨時,他便挾著琴來到她家門口,討那頓特賜的飽食。吃飽後他照例在槐蔭下彈一曲琴,他也不去別處;但過了兩三天後,這左右的農家都互相傳說著,海豐鎮來了個彈琴的乞丐。
兩個星期後,碧簫的病已全好了,父親和她商量回北京去。
臨行的前一天,將到黃昏時候,碧簫拿了畫架想到海邊畫一幅海上落日圖。她披了一件銀灰色的鬥篷,攜了畫架顏色向海邊去。走不多遠已望見那蒼茫的煙海,風過處海水滔滔,白浪激天,真是海天寥闊,萬裏無雲。她撿了一塊較高的沙灘把架子支起來,調好了顏色,紅霞中正棒著那一顆落日,抹畫的那海天都成了燦爛的緋色,連她那蒼白的麵靨都照映成粉白嫣紅,異常美麗。她懷著驚喜悲愴的複雜心緒很迅速的臨畫著;隻一刹那,那雲彩便慢慢淡了,漸漸褪去了鮮色又現出蒼茫的碧海青天。一顆如烘的落日已沉沒到海底去了,餘留的一點彩霞也被白浪卷埋了,這寂寞的宇宙驟然現得十分黯淡。她擲了畫筆呆呆地望著大海;她淒戀著一切,她追悼著一切,對著這浩茫的煙海,寄托她這無涯的清愁。
這時候她忽然聽得背後有沉重的足步聲,回過頭看,原來是那個流浪的歌者,他挾著琴慢慢地向這裏走來。這次她才看清楚他的麵貌:他有三十上下年紀,雖然衣履襤樓,形容憔淬,但是還遮不住他那溫雅豐度,英武精神;蒼白瘦削的靨上雖流露著饑寒交迫的痛苦,那一雙清澈銳利的目光,還是那樣炯炯然逼人眉宇。她心裏想:“真風塵中的英雄。”
他走近了碧簫的畫架,看見剛才她素腕描畫的那一幅海上落日,他微微歎息了一聲,便獨自走到海岸的高處,在這暮色蒼茫,海天模糊的黃昏時候,他又撥動著他那悲壯憤怨如泣如訴的琴弦。這淒涼嗚咽的琴音,將他那淪落風塵,悲抑失意的情緒,已由他十指間傳流到碧簫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