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極了,隻有風吹著落葉瑟瑟,像啜泣一樣擊動我的心弦。天空中一碧如洗,中間鐫著繁星,一輪秋月又高又小,照得人清寒徹骨。我合掌跪在這晶瑩皎潔的月光下,望見自己不知道來處的影子。
世界上最可憐最痛苦的大概是連自己都不知是誰的人罷!連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是誰,連自己的父母都不知在那裏的人罷?你照遍宇宙照盡千古的圓月,告訴我,我的父母是誰?他們在那裏?你照著的他們是銀須霜鬢的雙老,還是野草黃土中的荒塚呢?
落葉在階前啜泣時,抬頭或者還認得他的故枝。我是連樹葉都不如,這滔滔人海,茫茫大地中,誰是親昵我的,誰是愛憐我的?隻有石橋西的福音堂,是可憐的婉婉的搖籃。這巍峨高樓的醫院,是可憐的婉婉棲居的地方;天天穿上素白的長袍,戴上素白的高冠,咽著眼淚含著笑容,低聲柔氣,服侍許多呻吟愁苦的病人,這是可憐的婉婉的伴侶和職務罷!
主啊!隻有你知道,夜靜時候,世界上有一個可憐無父無母無兄弟姊妹的孤女,在月光下望著一堆落葉咽淚!
夜深了,我回來,斜倚在枕上,月光很溫柔地由窗紗中射進來,她用纖白的玉臂抱吻著我。我希望做夢,或者夢中可以尋見認識了我的父母,或者我還能看見我的姊妹弟兄。我真不敢想下去了;今天看見吳小姐的母親時,我才知道世界上還有那麼親愛自己的一個女人,她是自己的母親。
婉婉!你自己的母親呢?
九月五號
昨夜刮了整夜的風,今天忽然覺著冷。早晨三十號來了一位病人,患著腦膜(炎)。頭疼得他一直喊叫著,我給他枕上冰囊似乎止住點痛。他是一個銀行的辦事員,送他進來的是幾個同事,和他年紀仿佛的青年。魏大夫看過了,告訴我勸他平靜些,不能讓他受刺激,最好不要接見親友。晚上再吃藥,這時候最好先令他靜靜地安眠。
我拉過綠幕遮住射進來的陽光,將他的東西都安放在櫥裏。整理好後,拿了花瓶到後園折了幾枝桂花。當我悄悄送花來時,他已醒了,睜著很大的眼望著我。我低頭走進去,把花瓶放在病榻畔的小幾上。
“要水嗎?先生!”我問他。他搖了搖頭。我就出來了。
十二點鍾午餐來了,我請他少用一點,他不肯。再三請他,他才在我手裏的杯子內喝了三口牛乳。這位病人真奇怪,進來到現在,他未曾說過一句話,時時都似乎在沉思著嚴重的問題。
給他試驗溫度時,我拿起他床前的那個紙牌,他的名字是楊懷琛,和我同姓。
夜裏魏大夫把配好的藥送來,我服侍著吃完了藥,換上冰袋,臨走時我告訴他:要東西時,隻要把電鈴一按便有人來。在樓梯上逢見娟玉,問她去那裏,她說要去值夜,在大樓上。
到了寢室很遠便聽見她們的笑語聲,我沒有去驚動她們,一直走到我的房裏。書桌上放著一本書,走過去一看是本精裝的《聖經》。裏邊夾著個紙條。上邊寫著:
婉婉:那天你送花來,母親看見你,說你怪可愛的。我已告訴了她你待我的好處,她更覺喜歡,今天送東西時給你帶來一本《聖經》。她叫我送給你,她說這本書能擦去你一切的眼淚!
——吳嫻
我捧著這本書,把這短箋回環地讀了四五遍。因為別人的母親偶然施與的愛,令我想到我自己的母親。《聖經》,我並不需要它;我隻求上帝揭示我誰是我的母親,她在哪裏?隻有她能擦去我一切的眼淚。主啊!隻要你告訴我她在哪裏,我馬上赴湯蹈火去尋找她。然而默默中命運涎著臉作弄我,誰知道何時何地才能實現我如意的夢。
慘淡的燈光照在聖母瑪麗亞的像上,我抬頭默然望著她!
九月九號
昨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走到一個似乎鄉村的地方,一帶小溪畔有幾間茅屋,那裏透露出燈光來。我走到茅屋前,聽見裏麵有細碎的語聲。窗外映著淡淡的月光。我輕輕推開門,月光投射進來。黑暗的屋角裏看見床上坐著一個老婦人,她合掌念著佛。一盞半明半暗的油燈,照見她枯皺的臉上掛著兩道淚痕!我走進一步,跪下去伏在她膝頭上痛哭!
不知何時醒來,枕衣上已濕了一大塊。
今晨梳洗時,在鏡子裏照見我自己,我自己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在這世界上掙紮,轉眼已十九年了。自從我進了福嬰堂到現在沒有一個親人來看過我,也沒有一個人認識我。我找不著我親愛的父母和姊妹兄弟,他們也一樣不曾找到我。記得我在福嬰堂住了七年,七年後我服侍一個女牧師,她教我讀《聖經》,做禱告。十四歲那年她回國去了,把我送到一個外國醫院附設的看護學校習看護,三年畢業後,魏大夫就要我在這醫院裏當看護,已經有兩年了,我想假使這時候我的母親看見我,她也許不認識我。
三十號那個病人已經來了四天了。他病還見好,魏大夫說隻要止住痛就不會有什麼危險。今天他已和我攀談起來,問我那裏人?家裏還有些誰?唉!讓我怎麼回答他呢?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怎樣能告訴他?這是我一生的恥辱,我隻有低下頭咽淚!他大概也理會到我有不能說出的苦衷,所以不曾往下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