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小說(10)(1 / 2)

許久了,我湮沒了本性,抑壓著悲哀,混在這虛偽敷衍,處處都是這箭簇,都是荊棘的人間。深深地又默窺見這許多驚心動魄,耳聾目眩的奇跡和那些笑意含刀,巧語殺人的伎倆。我戰栗地看著貌似君子的人類走過去,在高巍的大禮帽和安詳的步武間,我由背後看見他服裝內部,隱藏著的那顆陰險奸詐的心靈。有時無意聽得許多教育家的偉論,真覺和藹動人,冠冕堂皇;但一轉身間在另一個環境裏,也能聆得不少傾陷、陷害,殘鄙過人的計策,是我們所欽佩仰慕的人們的內幕。我不知汙濁的政界,也不知奸詐的商界,和許多罪惡所萃集的根深處,內容到底是些什麼?隻是這一小點地方,幾個教室,幾個學生,聚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學校裏,也有令我無意間造成罪惡的機會。我深夜警覺後,每每栗然寒戰,使我對於這遙遠的黑暗的無限旅程更懷著不安和恐怖,不知該如何舉措,如何懺悔啦!

我不願詛咒到冷酷無情的人類,也不願誹議到險詐萬惡的社會,我隻埋怨自己,自已是一個懦弱無能的庸才,不能隨波逐流去適應這如花似錦的環境,建設那值得人們頌揚的事業和功績。我願悄悄地在這春雨之夜裏,揩去我的眼淚,揩去我忍受了一切人世艱險的眼淚。

離母親懷抱後,我在學校的蔭育下優遊度日。迨畢業後,第一次推開社會的鐵門,便被許多不可形容描畫的惡魔係縛住,從此我便隱沒了。在廣庭群眾,裙屐宴席之間周旋笑語,高談闊論的那不是我;在灰塵彌漫,車軌馬跡之間仆仆之風霜,來往奔波的那不是我;振作起疲憊百戰的殘軀,複活了業經葬埋的心靈,委曲宛轉,咽淚忍痛在這鐵蹄繩索之下求生存的,又何嚐是我呢?五年之後,創痕巨痛中,才融化了我“強”的天性,把填滿胸臆的憤怒換上了輕淺的微笑,將危機四伏,網罟張布的人間看作了空虛的夢幻。

有時深夜夢醒,殘月照臨,淒涼(靜)寂中也許能看見我自己的影子在那裏閃映著。有時秋雨漸瀝,一燈如豆,慘淡悲愴中也許能看見我自己的影子在那裏欷歔著。孤雁橫過星月交輝的天空,它哀哀的幾聲別語,或可驚醒我沉睡在塵世中的心魂;角鴟悲啼,風雨如晦的時候,這恐怖戰栗的顫動,或可能喚回我湮沒已久的真神。總之,我已在十字街頭,擾攘人群中失丟了自己是很久了。

其初,我不願離開我自己,曾為了社會多少的不如意事哀哭過嗟歎過,灰心懶意的萎靡過,激昂慷慨的憤怒過;似乎演一幕自己以為真誠而別人視為滑稽的悲劇。但如今我不僅沒有真摯的笑容,連心靈感激慚愧的淚泉都枯幹了。我把自己封鎖在幾重山峰的雲霧煙霞裏,另在這荊棘(的)人間留一個負傷深重的殘軀,載著那生活的機軸向無限的旅程走去,——不敢停息,不敢抵抗的走去。

寫到這裏我不願再說什麼了。

近來為了一件事情,令我不能安於那種遺失自己——似乎自騙的行為;才又重新將自己由塵土中發現出,結果又是一次敗績,狼狽歸來,箭鋒刺心,至今中夜難寐,隱隱作痛;怕這是最後的創痛了!不過,我願帶著這箭痕去見上帝,當我解開胸襟把這鮮血淋漓的創洞揭示給他看的時候,我很傲然地自從我是人間一員光榮歸來的英雄。

自從我看了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之後,常常想到自己目下的環境,不知不覺之中我有許多地方都是在試驗她們,試驗自己。情育到底能不能開辟一個不是充滿空虛的荷花池,而裏麵有清瑩的小石,碧澈的小波,活潑美麗的遊魚?

第一次我看見她們——這幻想在我腦中成了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許多活潑純潔、天真爛漫的蘋果小瞼,我在她們默默望著我行禮時,便悄悄把那付另製的麵具褫去了。此後我處處都用真情去感動她們

有一次,許多人背書都不能熟讀,我默然望著窗外的鐵欄沉思,情態中表示我是感到失望了。這時忽然一個顫抖的聲音由牆陬發出:

“先生!你生氣了嗎?我父親的病還沒有好,這幾天更厲害了,母親服待著也快病了。昨夜我同哥哥替著母親值夜;我沒有把書念熟。先生!你原諒我這次,下次一定要熟讀的。先生!你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