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鈴搖了!這聲音裏似乎聽見許多傾軋陷害,殺傷哭泣的調子。我抬起頭望了望波娜,灰白的瞼,馬上聯想到(她那)僵斃在地上,鮮血濺衣慘遭暗害的父親。人間這幕悲劇又演到我的眼前;如此我隻有走了。匆匆下了課,連頭都不曾抬就走出了教室。隱約聽見波娜和她們說話的聲音,和許多猛受了打擊的驚顫小心的泣聲。
我望望天上無心的流雲,和晴朗的目光;證明這不是夢,也不是夜呢!
第二天上課時,她們依然神情頹喪,我的目光避躲著波娜的空位子,傍近她的同學都側著身體坐著,大概也是不願意看見那個不幸的地盤。那日下午那個空位子我就叫素蘭填補了。
自從那天起我們都不願意談到波娜,她們活潑的笑容也減少了,神態中略帶幾分恐怖顧慮的樣子,沉默深思,她們漸漸地領略了。我怨恨這戲毒萬惡的人間呢!汙染了這許多潔白的心靈!求上帝,允許諒恕我的懺侮吧!我願給我以純真如昔的她們,不再拿多少未曾經見的罪惡刺激殘傷她們。
平常一件不經常的小事,有時會弄到不可收拾、救藥的地位。罪惡都是在這樣隱約微細中潛伏著,躍動著。
學校裏發生了一宗糾葛不清的公害,這裏邊牽涉到素蘭。我一直看著她宛轉在幾層羅網幾堵石壁中掙紮,又看見她在冷笑熱諷威嚇勒逼中容忍;最後她絞思焦慮出許多近乎人情的罪惡來報恩,她毅然肩負了一切,將自己作了一個箭垛,承受著人們進攻射擊而坦然無愧於心。多少委曲求全,犧牲自己來護別人的精神,這是最令我慚愧的,汗顏的。
我曾用卑鄙的態度欺淩她,我曾用失望的眼光輕視她;我曾用堅決的態度拒絕她,我曾用巧語誘惑她。如今我懺悔了,我不應隨著多數殘刻淺薄的人類,陪她在極苦痛中呻吟著;將她的義氣俠性認為罪惡,反以為這是自己的聰明。
當她聽了我責備她的話時,她隻笑了笑說:“先生!我希望你相信我,我負了這件罪惡時,卻能減少消失一個人的罪惡,我寧願這樣做,我願先生了解我,我並不痛苦!”她麵色變為灰白了。
“我愛我死(去)的母親之魂,如我的生命;先生!我請母親來鑒諒我,這不是罪惡,這是光榮。”她聲音顫抖的說。
當我低頭默想這件事的原因時,她已扶著桌子暈過去了!
四周都起了紛擾,嚇的許多女孩望著她慘白的麵靨哭了!我一隻手替她揩著眼淚,一隻手按著她博躍的心默默禱告著,願她死去的母親之靈能原諒我的罪過,我悄悄說:“讓她醒來吧!讓她醒來吧!”
從三點鍾直到五點鍾,她在暈迷中落淚,我也顫抖著心,想到人間的險艱,假如她真個是犧牲上自己代別人受過時,那麼我們這些智慧充分,理智堅強的人,不是太對不住她了嗎?可憐她幼無母親的撫愛,並遭繼母的仇視,因此她才得了神經衰弱之疾,有一點刺激便會昏厥不醒的。她在無可奈何中,寄居在舅母家,這種甘苦我想絕不是聰明的人所能逆料到的吧!每次讀到有關慈母或孝養的書時,她總淚光模糊的望著我。我同情她,我也可憐她,因此我特別關心掛想這無人撫管的小孤女。但是這一次我是不原諒她,因為我自認她曾騙過我。
她暈厥歸去的那一夜,我曾整夜轉側不能入寐,想到她灰白的麵龐和黑紫的嘴唇,我就覺得似乎黑暗中有種細小的聲音在責備我。我一直在懸心著怕她有意外,假如她常此失去健康,那我將怎樣懺悔這巨大的罪戾呢?我想到母親,她在炮火橫飛的娘子關內,這時正在枕釁向我祝福吧!母親!我真辜負了你瀕行的教誨和囑咐。
翌晨我去學校,打聽了她的住處,我擬去看素蘭,後來蓮芬說我不去好,怕她見了我又傷心。打電話去問時,說她病已有轉機了。
為了這件事,我痛心到萬分,自己舊有的創痕也因此崩潰。
幾周後,素蘭來校上課了,她依然是那樣沉默著,憔悴的臉上,還隱約顯著兩道淚痕,我不忍仔細注視她,隻微微笑了笑,這也許表示懺悔,也許是表示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