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簾有縫。”
“……”
大概是覺得冷了,孫家嚴這才單腳著地一跳一跳地跳回到床上來。紙嫣越看覺得這個男人越陌生,他走過來說“不好了,出事了”,然後他就不管不顧地往身上套衣服,越著急越出錯,毛衣穿反了,前頭穿到了後頭,又隻好脫下來重新來過。紙嫣說:“到底怎麼了?”“別問了,快點穿衣服,出去就知道了。”
門外亂了。
他們出去的時候,正看見有人用擔架把兩個人往外抬,兩人身上都用白被單嚴嚴實實地蓋著。有許多人圍在門一口,卻沒有一張臉是熟悉的。
“死人啦。他們說,”看樣子是一對兒。
4
紙嫣的臉在青黃的光線中一點點地變白,她看著那對被人抬走的死人,一下子就猜到了死者是誰:老楊和文倩,她和他們並不算很熟,但畢竟是乘同一輛車到這裏來的,一閉上眼就能看到他倆在一塊吃飯、喝酒的樣子。
紙嫣記得最後一次見到那個女人的時候,她正獨自一人坐在一塊灰褐色的台階上發愣,臉上沒有化妝,很長的頭發紛披下來,遮住兩旁的臉頰。她四周布滿無葉的枯藤,可以想見那片枯藤夏天的繁茂景象,如果在那個時節她坐在台階上,想必被漫天的綠葉包裹著掩埋了吧。
關於白被單下的兩具屍體,不同的人作出不同想象,孫家嚴說,那個楊所長一定纏進一樁難纏的經濟案件中,無法脫身,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和情人一起自殺了。紙嫣卻覺得他們並不像世俗中人想象的那樣,一定要有什麼了不起的理由才自殺,在那個落著薄雪的夜裏,男的踏著剛剛落下來的雪花咕嗞咕嗞走向他的墓地——女人的房間,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他當然一無所知,他一無所知,他隻是往前走,興衝衝地往前走。
前麵那座雪中的小屋正等著他,燈亮著,女人嫵媚的影子映在窗簾上,窗簾是橘紅色的,好溫暖的一座小屋啊,男人加快了腳步,幾乎是一路小跑著奔過去的。
女人打開門,微笑著看著男人的臉。“下雪了嗎?”女人說,“呆在屋子裏一點感覺不到。”男人看著女人的臉,俯下身來吻她。他們關上門,很長時間沒有一句話。
這時候,女人已經做好了離去的準備,她把毒汁混在濃稠的紅葡萄酒裏,一滴、二滴、三滴,那是一種劇毒液,隻需三滴,就可致命。
男人卻以為幸福即將來臨。
男人開始撫摸女人的身體,他摸得很慢,很仔細,每一個細致的地方都摸到了,女人感受著這一切,傷痛欲絕。她幾乎忍不住了,差一點就要把一切都告訴他,了斷生命是她準備很久的一件事,她不想就這麼輕易放棄,她要走,要離開這世界,她一定要跟他一起走,因為她愛他。
他們飲酒,吃菜,還斷斷續續唱了一些歌,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把他們來時的腳印都埋上了。
回到北京以後,紙嫣腦子裏像放電影一樣,有一些情節反反複複出現,楊所長和文倩自殺前所經曆的一切,像一些斷斷續續未被剪輯的素材帶,前後次序是顛倒的,但她清楚地看到他們的臉,他們杯子裏的液體,他們越來越白的嘴唇,他們糾纏在一起的頭發、手指,他們中毒以後像被冰水浸過的皮膚,他們失神的眼睛,僵硬的肢體,他們的每一部分都在紙嫣的夢裏以不同形式出現過。
紙嫣的生活表麵上恢複了平靜,暗地裏卻隱藏著一條神秘的河流,就像城市中心最繁華的一條大街上,表麵上是大街,街底下卻是一條無人知曉的暗河。車來車往,沒有人知道街道正在一天天地下沉,隨時都有坍塌的危險。
5
傍晚的時候,小喬來了。她穿一件深寶藍色上麵綴滿銀亮寶石的上衣,頭發紮著,臉擦得很白,唇膏使用的是一種淺淺的顏色,使她的嘴看上去亮而怪異。
她說,認識他三個月了,沒有性。
她說,和他同床真是活受罪。
她說,為什麼我討厭他還愛他?
她說……
紙嫣看見一個銀質的嘴唇在空氣中快速張合,寶藍上衣上的寶石一顆顆輪番反射著一種尖銳的光線,那光線如針芒一般刺眼,細長的、移動的、飄忽不定的光線一根根朝著紙嫣飛來,不偏不倚,正戳著她的眼。
小喬說,紙嫣,你在聽嗎?
紙嫣含混地“嗯”了一聲,這時候,電話鈴“嗡嗡”地響起來,小喬快手快腳地跑去接電話,聽到對方的聲音,她嬌眉秀眼地笑了:“啊——是你呀,你等會兒啊。”說著示意紙嫣來接電話。紙嫣問了句誰呀,小喬說還能有誰啊,你快過來,別讓人家等急了。
於是,孫家嚴蒼老而鄭重的聲音就出現在電話裏。
接完電話,紙嫣再回到客廳的時候,看到小喬一個人坐在黑乎乎的客廳裏看電視。她除了打電話,談戀愛,剩下的時間似乎都用來看電視,她臉上總附著著一層密密的銀粉,紙嫣懷疑那是長年累月看電視的結果,熒光屏上的銀粉,以粒子形式一顆顆一粒粒飛離玻璃表麵,粘貼在小喬分外細嫩的臉上,使她的臉在黑暗中閃著一種不正常的光亮。
她說,認識三個月了,沒有性。
她說,和他同床真是活受罪。
她說,為什麼我討厭他還愛他?
紙嫣說,這些話我已經聽過三遍了。
是嗎?小喬說,我怎麼沒覺得。她在黑暗中懶懶地打了個哈欠,然後眼睛盯住電視,不再出聲。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電話鈴再次響起。這次是紙嫣接的,她聽見孫家嚴在電話裏慈父似的慢條斯理說著話,心頭不禁一熱,她想,有個像他這樣的男人也不錯啊,他總是花很長時間來撫摸她,讓她醉得像化開了的糖那樣柔軟而又粘人。她雖然醒著的時候並不是太喜歡這個男人,可當他用靈巧的手指將她的乳房像剝一隻水果那樣,從考究的粉紅內衣剝出來,紙嫣便覺無所謂了,她像水生植物那樣柔韌,晃動、搖擺、張開,身體底下的彈簧床發出有節奏的吱吱的響聲,周圍的一切在這種時刻便失去了意義。
6
孫家嚴約兩個女人出來吃夜宵。
他在電話裏詳細描述了他所在的街區和位置,他讓她們馬上就來,他說,等你們啊,然後,他就切斷電話,想必正悠然地坐在餐館的某張舒服的座位上,攤開手中的一大堆報紙,細嚼慢咽似的慢慢品讀起那一大堆垃圾新聞。
兩個女人光化妝就用了二十多分鍾,等她們出門打到一輛空車,時間已過去半小時了。她們在霓虹燈彌漫的街上遊蕩,出租司機像無臉人一樣一聲不吭,後腦勺鐵灰地對著後排座上的她倆,她倆粉臉擦得像花,睫毛被睫毛膏刷得翹翹的,像有一出戲劇等待著她倆去演,而她倆,也迫切希望上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