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上床就背對著我,”小喬說,“就跟我是空氣似的。”
“那當初你們兩個是怎麼好上的呢?”
“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
“總得有個過程吧?”
“過程就是認識、約會、請吃飯,一樣不缺,一樣也不少,可是,就到上床以後他就沒動靜了。”
“有病?”
“誰知道,他總說沒到時候,沒到時候……我還真挺愛他的,要不早就離開他了……”
聊著聊著她倆同時驚叫起來,她們要去的那家飯店在車窗外一閃而過。在高速路上繞了很久才又重新回到原地,紙嫣和小喬同時沒了興致,隔著玻璃朝那家約好的店裏望望,早已不見了當初約她們人的影子。
她們在黑夜裏分手,各自回家。在此之前她倆另換了個地方喝了兩杯紅酒,空著肚子幾乎沒吃什麼東西,就光喝酒、說話。紙嫣一直在講那對死去的情人的悲慘故事,講著講著臉發白,手發抖,手中的酒潑了一桌。小喬連忙叫人來擦,紙嫣仍喋喋不休地講下去,到後來她似乎成了一種獨語狀態,小喬再也插不上話,她說他們在那個大雪天被人從房間裏抬出來,身上蓋著白被單,那個女的長得真美,眼睛特別大,水汪汪的……
她們在餐館門口招出租車。
很快,車來了。小喬讓紙嫣先上車,紙嫣用皮手套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算做道別。雖然沒喝多少酒,可她看上去已頭重腳輕,但她不讓小喬送她,她說她上了出租車就等於到家了。
紙嫣上樓梯的時候,覺得水泥台階忽然間變軟,一腳踩下去,薄薄的,如同踩在春天嫩草上的感覺。她覺得她已經把小喬給甩掉了,可不知怎麼,小喬的聲音仍嗡嗡地在耳邊飄著。
她說,認識三個月了,沒有性。
她說,和他同床真是活受罪。
她說,為什麼我討厭他還愛他?
樓道裏黑洞洞,並無小喬的影子。紙嫣對自己說怪了,我怎麼總是聽到她嘮嘮叨叨的聲音。她深一腳淺一腳,走得十分艱難。不知誰脫掉了她的鞋,腳踩在一片很紮人的東西上,打開樓道裏的燈一看,是一片亮閃閃的、碎銀子似的東西。
紙嫣站在家門口用鑰匙開門的時候,憑直覺感到臥室裏有人。她喝得有點多,頭腦和心都有些輕飄飄的,完全沒有分量,她從門廳一下子晃到臥室,有一隻手摸索著伸過來拉她的牛仔褲拉鏈,熟練而又準確。她像花瓣那樣裂成兩瓣,微暗中她看見自己的白色純棉內褲,那隻手像脫離母體的一隻獨立存在的小動物,搖搖晃晃地爬進白色內部,那裏麵很濕,很滑,也很熱。她“哦”了一聲,並沒有躺倒下來,她一直站在床邊,過量的酒精使她麻木。
她一邊哭一邊同那人做愛,嘴裏喊的是老麥的名字。
老麥說,我跟周冰瑩的事不是真的。
老麥說,除了紙嫣,我還能去愛誰呢?
老麥說,跟我和好吧,再也別鬧了。
然後,老麥就一遍遍地用嘴唇貼近她的敏感部位,很有激情地擺弄她的身體。她說老麥老麥老麥,如果真是你,你為什麼一聲不吭呢——
不知什麼地方得罪了孫家嚴,再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聲音冷得像鐵。他什麼也不說,就隻是哼哼呀呀,例行公事似的,讓紙嫣聽著很不舒服。
7
天氣開始變得暖和起來,路上的行人穿得越來越少,性急的女人已經早早地穿了上裙子,露在外麵的一截穿絲襪的白腿,好像木頭做的似的,一點都不怕冷。又有的人既怕冷又想穿裙子,就隻好在腿外麵裹上深色的羊毛褲襪,質地不太好的毛裙黏黏地貼在腿上,看上去很不爽,倒不如直接穿褲裝看起來好些。
小喬近來穿了時髦的條紋褲子,看上去神清氣爽。她和紙嫣約好在肯德基店門口見麵,然後一起到公園走走。好久沒有到戶外呼吸新鮮空氣,幾乎忘了天是什麼顏色的了。
肯德基店門口站著一堆人,紙嫣遠遠地朝他們望了一會兒,才弄明白他們是排隊買彩票的。過了一會兒,小喬來了,小喬說,我爸最近也迷上彩票,變得瘋瘋癲癲的。
她們到店裏去買了雞腿漢堡,一人一個舉著,坐在窗口去吃。窗外排隊的人越來越多了,有的人身上穿得過於單薄,凍得直跳。有的人表情過於嚴肅,像個賭徒站在賭桌旁,大氣不敢出。也有人過於嘻嘻哈哈,裝得若無其事其實心裏特別想贏,贏一大筆錢,然後什麼也不幹了,坐在家裏混吃等死。
小喬說:“我總是吃劇辣的食物來刺激自己,生活中太缺乏刺激了。”紙嫣問她“還和那個‘同床’好嗎”?“好啊,”小喬津津有味地咬著漢堡中間夾著的那塊醃製過的雞腿,說,“他還是不肯跟我那個,不過……反正我還挺愛他的……”
吃過東西,兩人慢慢朝公園方向走去。排隊買彩票的隊伍比剛才更長了,她們從那排人身邊走過,看到一張張空洞的臉。
8
“怎麼啦?”
“沒怎麼?”
“沒怎麼你怎麼不見我?”
“最近比較煩。”
你都多大年紀啦,還趕這時髦?你煩什麼煩?你倒是說說,你到底有什麼可煩的?是我對你不好?配不上你?還是——
“得了,什麼都別說了,掛電話吧你。”
說完,孫家嚴還真掛了電話。紙嫣有一肚子話要說,可他這麼把電話一掛,如同用一塊髒毛巾不負責任地往對方嘴裏一塞,想吐又吐不出,想咽又咽不下。紙嫣氣急了,抱住電話拚命地打,得到的卻是一長串英文的、不知所雲的回答。
就這樣,紙嫣和孫家嚴副所長的關係莫名其妙地結束了。紙嫣永遠不會知道原因,知道那天晚上她喝醉了酒,一邊哭一邊同一個男人做愛,嘴裏喊的是老麥的名字,孫家嚴聽得真真的,但他沒有馬上抽身離去,他鎮定自若,他保持原有的動作,一點也不走樣。他想,該得到的,他一定要得到;不該得到的,也無法勉強。在高潮來臨之前,他感受到巨大的無以名狀的痛苦,它們像天空中瞬間布滿的烏雲,低低地朝地麵上壓過來,氣壓越來越低,呼吸已變成一件痛苦而絕望的事情。這時候,所有的念頭紛紛落了下來,像爆破過後細碎的紙屑,零零碎碎,落了一地。